楼淮是等自己身上的烟味散了,怒气平息,才回到房间的。
如他所料,应缇正在沉睡。
偌大房间,偌大的床铺,她抱着被子,蜷成一团,看上去,很小也很羸弱的一团。
她似乎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眉间皱得紧紧的,配上她现在的睡姿,可谓不安。
楼淮站在门口,轻掩上门,很是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这些年陪在自己身边,让自己紧张的生活得以松懈的人。
活了30来年,他要的东西从来不多,除了整个楼家,再有的,恐怕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老爷子坚决不会让她进门,这谁都知道,就连他和应是彼此都清楚。
但领进门有那么重要吗?
不说老爷子不让进,谁也不会带她进楼家大门。
楼家这样一个外表辉煌盛大,内里空虚腐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方,他还真舍不得她去沾染一二。
这些年,应缇照旧黏他爱他,只增不减,而老爷子除了两年前颇有微词那次,再也没有说过什么。两边相安无事、无风无浪,楼淮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也乐在其中,以至于他都快要忘了,这样松懈、自由自在的日子,老爷子怎么可能就这
么让他任意妄为地过下去。
五年也差不多了。
再多的就是过分了。
所以老爷子松了很多年的绳索,准备往回收了。
可楼淮愿意就这么听之任之吗?
他站在门口,望着床上的人影看了许久。
久到沉睡的人似乎被打扰到了,翻转个身,慢慢睁开眼皮,虚虚晃晃地朝他这里看了一眼,然后再次合上眼,转向另外一旁继续睡。
但楼淮知道,她睡不着了。
果不其然,两秒钟不到,床上的人突然掀开被子,朝他看来,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她还揉了两下眼睛,见真的是他站在门口,眼前一亮,然后笑着跳下床,朝他跑过来。
床离门口,也没有几步远的距离。
没一会,一股温软的躯体撞进自己的怀里,将自己抱得紧紧的,语声里全是委屈:“开会怎么开了这么久?”
楼淮说:“饿了?"
怀里的人蹭了蹭,又将他抱紧了些,说:“不,是想你了,想你想得饿了。”
忽的,楼淮笑出声。
当年,他手都伸出去了,在半空中停了许久,跌坐在地上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瞧他一眼。
包括后来被他带回家,开始那阵子,走路时时刻刻低头,和他说话都要支支吾吾好久,脸蛋更是熟得像马路红灯样式的人,被他一步步养着,一步步带着,大胆到了现在这样开朗敢于表达感情和欲望的人。
这样由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方方面面都恰合他意思的人。
他还没有彻底玩?。
让他现在放手?
做梦。
楼淮低头,唇瓣覆在她的脖颈上,那是人最脆弱的一个地方,他刚覆上去的那一瞬,应提不可避免地瑟缩了下。
她在他怀里颤栗着。
但又不逃避,只是紧紧抓紧他的衣角。
就像那年初初相遇,明明脸上全是恐惧,却也只能紧紧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
一抓就是这么多年了。
楼淮清楚她要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话说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却相当困难复杂。
他给不了她这样的生活,但并不代表,应是不会为他退一步。
她已经退了五年了。
楼淮依然深信,在这件事上,应提还是会再次为他让步。
他离开她的脖颈,微抬起头,然后挑起她的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饿了我喂你好不好?”
应缇尽管意识还有些迷糊,可还是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她本来应该拒绝的,但或许是刚才那个梦做得不太好,她定定地看了他会,然后点点头。
楼淮笑了,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答应般,拦腰抱起她,朝床上走去。
情到浓时,应缇流泪了。
她紧咬着牙,不让声音发出来,但身上的人还是察觉了。
楼淮以为是自己下手重了,抚去她脸颊上的头发,说:“弄疼你了?”
应缇摇摇头。
他也有耐心,停下来问她:“那是怎么了?”
应缇眼里一片潮湿,看他的时候,视线未免模糊,她眨了眨眼,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可怎么看,眼睛里愈加泛潮,良久,她受不住一样伸出手抱住他,抱得紧紧的,然后说:“淮,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梦里白雪皑皑,世间苍茫而又孤寂,就是这样让人悲凉的一个背景之下,楼淮撇下她的手,断然离去,任她怎么呼唤,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更没有为她停留。
一想到那个决绝的背影,应抱住他腰间的手更为紧了些。
楼淮任她抱着,对此只是问:“怎么了?”
应缇不说话。
他想了下,猜测道:“刚才做噩梦了?”
她依旧不做声。
楼淮大致确定,可能真的是刚才睡觉时做噩梦了。
他说:“这边有个专门针对睡眠医治的老中医,明天我带你去给他瞧瞧。”
这是问题的关键吗?
不是。
可他觉得是,然后揭过了她前面一句的问话。
应是也不能再问了。
再多问一句,不是自取其辱,就是不知趣了。
许是她长久的沉默,谁又嗯了一声,在等她的回答,她靠在他的脖颈里,闭上眼,轻轻嗯了声,说。
“好。”
次日下午,忙完工作的淮,果然空出时间亲自带应缇去看老中医。
是上了年纪的一位老先生,头发斑白,但人看着却格外精神,尤其那双眼睛,少有的亮堂,根本没有这个年纪的浑浊。
老先生先帮应提把脉,左右手都探过了一遍,再仔仔细细瞧了她一会,开始说起她的状况,其中最为强调的是她的心思重。
老先生说:“想不明白的事情少些想,继续琢磨只会自扰。”
原本楼淮是要陪在她身边的,奈何坐下没一会,手机就响了,他起初摁掉,那边又打,大有他不接就打到他接为止。
见状,应缇就让他先出去接电话,理由是他在这边,她也放不开和医生交流。
淮也不顾面前就是位年长者,笑着说她平时的胆大劲去哪里了,应缇自然是一顿羞涩,却也使得谁起身去外边接电话了。
这会见他迟迟没进来,恐怕那电话还有得讲。
应缇犹豫了一会,说:“我最近睡眠不太好,夜里常常做梦。
老先生却笑了:“恐怕是经常睡不好吧?"
她迟疑了下,点点头。
老先生说:“思虑过重,肝脾负担过盛,所以夜里梦多。”
老先生在纸上写着,过了一会,又抬头看她,说:“还是年轻,想得太多。”
应缇从诊室出来的时候,楼淮刚打完电话回来。
他快步走过来,说:“这就看完了?"
应缇嗯了声:“医生开了些药。
"怎么说?"
“就是我想太多了。”
左右是楼淮给找的医生,他要真的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医生,正因如此,应是也没想着隐瞒。
楼淮听了,揽着她,走到一旁的窗户旁,问:“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应缇摇摇头。
“那是什么想太多了?”
应缇心想,能说是和你的事情想得太多了吗?以至于她常常患得患失,忧思愁闷的。
但这是不可能说出的话,她身体转向他,努力笑着,让自己看起来无恙一样,说:“医生说我这是没事干,焦虑多思了。
楼淮扬扬眉:“所以?”
应缇说:“所以我准备工作了,最近休息也挺久的了,也该继续工作赚钱了。”
楼淮说:“想要多少钱,我给你。”
“知道你有钱,不差钱,可我要是不工作,就真的是没有人生奔头了呢。”
楼淮搂住她的腰,说:“我不是你的生活奔头?”
应是靠在他的肩膀,闻言,目光一顿。
八月份的上海,天气热辣无比,窗外阳光暴烈过盛,尽管隔着一扇窗,她还是能感觉出外面街道上的热浪滚滚。
她看着,心里想的却是,当年要不是有这个人,可能这会的她就要在这种残酷无比的天气底下,奔波在室外各种谋生。
可是他的出现,完全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
以至于她说做噩梦了,他就立马能安排带全国数一数二的老中医为她察看。
这么难约的号,于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确实,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确实是她的生活奔头。
可慢慢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件笃定的事情就变了。
变得充满不确定性,变成她现在这般的无言以对。
应缇没回答他,而是说:“这阵子接触了一个不错的本子,制片人正好也在上海,我想约人家聊聊。"
楼淮说:“医生不是给你开了中药吗?休息几天再说。”
两人说话的间隙,负责前去抓药的助理已经回来了。
是秦宋的助理,临时被安排到淮身边。
三人往楼下走。
进了电梯,因为也没有旁的人,应也没有什么顾忌,照旧和淮依偎在一起,她说:“再休息下去我还真的该问出毛病了,医生也说了,有事情做还能转移注意力,不至于想那么多。”
听到这话,楼淮低下头,附耳在她耳边,低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还不能让你转移注意力?”
应缇没忍住笑出声,要不是旁边还有助理在,她真的想顶他一句自作多情。
于是,她能做的也就是用手掐了下他的腰,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两人一路逗趣到车上。
回程途中,楼淮电话照旧不断。
做到他这个位置,哪怕他特意为自己空出半天休息,然而公司内部的时间仍旧不断。
“我说,公司是没人了吗?这么点小事也要和我过问。”
只是这电话不知怎么讲着讲着,淮的态度突然急转直下,冷冷地丢下这段话,他直接将手机开了飞行模式。
应缇看得瞪大眼睛。
楼淮却是把那手机丢到一旁,然后将她拉过来,说:“这样就安静了。”
应是一手抵在他的大腿上,一手则是在肩膀上,她稍稍缓了会心神,问:“但是这样的话,会不会错过什么工作电话?”
他话里全是不在意的口气:“要是真的因为这几个小时,他们就出了大纰漏,那我也该考虑下用人方面是否出了差错。
换而言之,他是时候换人了。
应缇笑着:“我怎么感觉今天你也应该看看医生呢。”
楼淮眼眸一眯,一边降下车后座和前边链接的窗户,一边说:“还看什么医生,你给我看看就好了。”
窗户落下的那一刻,应提的轻呼声也淹没在楼淮的唇齿中。
等她再次得到自由,是半小时后的事情了。
楼淮一副身心顺畅的样子,替她拾掇好裙子和衣服,说:“看上哪个本子了?”
应缇恍惚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她下一部剧的事情。
明明也才做过欲望下坠的事,这会应提浑身疲惫,尤其是那大脑,完全是欲望裹挟后的停歇,处于空白状态,而始作俑者倒好,浑然清醒。
应缇说:“是和投行相关的本子,我看了一些,还不错。”
楼淮只问了句:“是正经剧吗?”
应缇思绪停顿数秒,随后笑出声。
不难怪他会这么问,实在是这年头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职场剧并不少,表面上是职场剧,其实底子里全是情情爱爱,至于那职场,不过是一层美丽虚空的纱。
应缇点了点头,说:“还挺正经的,一点感情戏也没有。”
楼淮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显不信。
应缇笑着推了他下,说:“别这么看不起我的事业好不好。”
楼淮捏住她的手,摩挲着,说:“这次准备拍多久?”
现代职场剧的拍摄一般都不长,她说:“虽然现在剧组还没定下来,不过应该不会太长,保守估计不超过3个月。”
楼淮思忖了数秒,问:“什么时候进组?"
应缇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笑着说:“你好像挺着急的?”
楼淮说:“我刚才不着急吗?我还有更着急的时候。”
真是什么话,都能被他带到情人之间的那点事上,果然重欲人设不倒。
应缇说:“暂时还不确定,得跟制片人见面才能继续往下谈。
楼淮也就没再问,只是说:“既然喜欢就好好了解,我接下来挺忙的,有什么需要让余助理通知我。”
应是说好。
说完的同时,人也休息足够了,身体的状态全部调整过来了,两人下车回酒店。
接下来几天,楼淮果然如他所言那般,异常忙碌。
而应是也没闲着,和楼淮打过招呼想拍新戏的事情,她就让赵亮和制片人那边约了见面的时间。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傍晚时分,可能是恰逢周五,时间刚五点过半,街上就一下子全挤满了车和人。
赵亮看着堵得不成样的路况,笑着说:“还好我聪明,提前一个小时出发。”
应缇刚喝完中药出来,嘴里全是苦味,她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两口,说:“怎么见面的地点定在了郊区?”
赵亮说:“我原本定的是市中心的一家餐厅,可人家说不用了,然后扔了个新的地址过来给我。”说完,他猜着,“可能在那边见别的人,所以顺路把我们也叫过去。”
路有得堵,事情也还没开始谈,等真正结束回程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应提想了想,拿出手机点开楼的微信,点开聊天框打了一堆字,要发出去的那瞬间她又犹豫了。
这会他恐怕在忙吧?
还是不打扰他了。
想罢,应提把整段信息全选剪切,点开余助理的聊天界面,更改了一下语序,发过去。
信息发出去没一会,那边余助理就回复了,说等楼总开完会就会将信息拿给他看。
应缇回了句谢谢,然后将手机放进置物柜,靠在椅背上。
赵亮正在吐槽路况拥堵,看到她这般神情散漫,就说:“你眯一下吧,到了我叫你。”
应缇确实也累。
这些天楼淮忙归忙,但床上那点事却也一点不含糊,下班了回酒店稍作洗漱就抱着她亲密。他不仅受折磨她,还喜欢长时间的折磨。应本想说说他,但看着他眉间皱得紧紧的,像是积着一股郁气,她也就摁下询问的心思,只当他是最近压力
大,随他去了。
这一番放纵的后果,便是致使她这几天精神实在不济。
左右路况还要再堵一会,应提闭上眼小憩。
等她再次醒来,是一小时后了。
车子停在一处安静但景色不错的停车场,从窗户往外望去,是一处打理有致的园林,被人工湖围绕着。夏日白天过长,这会太阳还未完全下去,夕阳余晖下,干净宽阔的石板砖上,和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是有种人约黄昏后的惬意感。
应缇盯着看了一会,打开车门下来。
刚走出没几步,赵亮就从旁侧的一处院子里走出来,看到她了,快步跑过来。
他说:“睡醒了?"
应缇嗯了声,又点开手机看了下时间,说:“他们到了吗?”
“到了,我打听过了,这几天上海这边要开个什么经济论坛峰会,最近政策不是紧着金融市场改革吗?趁着这次来的行业大佬多,听说那制片人想找几个行业人员,给这部剧做指导顾问。”
“这是打算认真做剧?”
赵亮点头,说:“看这架势应该是。
应是便说:“那制片人的情况你再和我说说。”
制片人姓高,单一个帆字,父辈上面早年就是涉足影视圈的,影响力人脉可谓雄厚,但这几年随着资本市场踏足娱乐圈,纯粹做一名演员,好好拍剧,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事了。
高片酬、快餐式拍剧,已经将这个市场冲击得乱象频出。
那高帆也是个心气高的,既然不是个讲究情怀的地方,那不如退出去。这几年他回归家庭,生活也算顺遂满意。只是去年,家里出了点事,虽然没有动到根基,但想无忧无虑生活是不可能了。
这不还是得重拾老本行,养家糊口。
他重回圈里后,这是他作为制片人的第三部剧。
前两部剧反响一般,尽管祖上人脉还在,但家道中落,加之不能创造利益,那人脉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但这也没打击到他的意志。
看他这架势,这第三部剧恐怕也没想过屈服市场,不然也不会挑了一个这么纯正口味的职场剧本。
应缇说:“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赵亮却不觉得:“这年头不随波逐流,找投资都是个问题。”
应缇没说话。
两人上楼。
他们到时,高帆正和人在谈话,因为是背对着,应提也看不到和高帆相谈的人是谁,但看高帆那笑容满面的模样,想必双方谈得不错。
等两人谈完了,应堤和赵亮这才上前。
应缇率先伸出手,说:“高老师好,我是应缇。”
高帆上下看了她几眼,这才伸手,开口第一句便是说:“看过合同了吗?”
应缇点点头。
这次高帆在合同中提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提前进组学习,且中途不能请假。
他问:“那能接受吗?”
应缇说:“是所有情况都不能请假吗?”
高帆笑了下,说:“那倒不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情况也不是不能通融,但什么请假给品牌方站台,出席什么节目,这种可不行。”说着,他笑得更深了,“请假谈情说爱也是不行的哦。”
虽然这些条件在时下难免为难人,但应是却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