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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当年勇

52

嘉泰四十二年八月,叶渚亭生辰当日。

因着还在皇太后国丧,叶府谢绝了一切外客,只有几个来上课的学生,顺道一同留下吃一餐便饭。

才开席不久,叶府门口却骤然喧嚣,原来是太子为?恩师生辰,命东?大太监大张旗鼓送来??。

太子此番出手不俗,但其中有一份??却不寻常,螺丝金嵌红蓝宝石的整套头面,点翠花鸟精细巧致,又以珍珠和玉石辅佐点缀,栩栩如生,华贵不失清雅。

叶渚亭丧妻十六年都未再续弦,叶府没有女主人,这套价值连城的头面是赠给谁的,不言而喻。

叶府上下连带客人都出来恭迎太子贺?,大太监笑颜盈盈,拒绝了叶渚亭客套的邀请,直言自己还要回东?复命。

叶采薇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勉强在温谣的搀扶下站起来,?色惨白。

那件在去岁的太子寿宴上被她当做噩梦一样揭过的事情,再一次被摆到了面前。

众人重新回到餐厅,但叶渚亭的这个寿宴却变得颇为索然无味,很早便散了。

叶采薇被父?单独叫到了书房。

叶渚亭学识广博又谆谆和蔼,生得俊朗儒雅,虽早年曾因宦途曲折而致仕返乡,被嘉泰帝重新启用后可谓一路顺?顺水,放眼整个京城、乃至天,朝官场无人可出其右,却在自己的生辰这日,颓丧郁结。

那副头面的事令叶采薇心惊肉跳,面对父?关切询问的眼神,她再不得隐瞒什么,将去岁太子生辰宴上发生的事,如实相告。

那一次,叶采薇与六皇子、嘉泰公主起了些龃龉,太子出面镇场,令六皇子和嘉泰公主再不得挑衅。叶采薇身为臣女,又是知书达理的闺秀,自然要当面言谢,但谁知太子却早早设下陷阱,以人君的身份诱哄胁逼她献身就范,幸而当时外面的宴上有容津岸突然发病,这才打断了太子的衣冠禽兽

行径。

若不是不久后皇太后薨逝,太子也因为失去最大的靠山而深陷与三皇子齐王的争斗?以分心,这次以叶渚亭生辰贺?为幌子给叶采薇的“赏赐”,恐怕早就来了。

叶采薇很?过,也很为?。

自嘉泰二十九年叶渚亭被任命为东?詹事府春坊大学士、主要负责为太子讲学开始,他就已经天然成为了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根本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如今,太子对自己的觊觎之心昭然若揭,叶采薇思虑父?艰难的处境,认为他身为人臣,极有可能做出无奈之举。

父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将她如珠如宝一般娇养长大,放她桀骜天性,教她经史子集,?她从小就是京中贵女里最独树一帜的那个。

父亲对她恩比天大,就算放手?她入东宫成为太子的女人,她也绝不会有半点怨怼。

然而??

“采薇,阿爹明日会至东宫,将贺礼?数退还。”叶渚亭眉眼深邃,眼角深深的桃花纹,此刻却镌刻着坚毅。

叶采薇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蓦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阿爹......女儿不想成为阿爹的拖累和负担。”

“采薇,你是你娘留给阿爹唯一的礼物。聪明、漂亮、才华横溢,不输任何男子,阿爹从小宠溺你、培养你,不是为了?你以色事人。”叶渚亭轻握她的手掌,?她的紧绷放?下来。

叶采薇噙满了泪,金豆子扑簌簌地掉。

这世上再没有比阿爹对她更好的人,阿爹是最好的男人。

“什么太子侧妃、良娣良媛,姑娘家争?吃醋、谄媚邀宠,不是你的鸿鹄之志,系恩荣在男人的床帷间、裤腰带上,也不是我叶家女该做的。”

“他日太子继承大宝,就算你宠冠六宫又如何?能有“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自然会有''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②。君恩难测,太子的生母何氏,出身宫人,虽被封为平妃,但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太子几面,六年前含恨而?,陛下是如何对她的?”

“有宠无宠,又有什么区别呢?采薇,爹不想看你做笼中金雀,在深宫中蹉跎半生。”

对,阿爹对她了如指掌。

可是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多了,怎么可以再付出沉重的代价?

叶采薇忽然想到:

“如若女儿迅速嫁人呢?莫说东宫储副,就算是当今天子,礼法之下,也绝不会做出君夺臣妻这样的事来......”

“为了躲避太子,让你陷入另一桩婚姻的泥潭?”叶渚亭用手背为她拭去唇角的泪水,“采薇,阿爹也不会这么做。”

“早先为了让你远?朝堂纷争,阿爹没有问你的意思,就做主为你定下了六皇子。谁知六皇子根本不值得托付,你的婚事也暂时耽搁了下来。”

这是第二次叶渚亭与叶采薇谈起她的婚姻大事,上一次,还是去岁叶采薇已经和六皇子闹僵,主动来跟叶渚亭承认错误的时候。

但叶渚亭没有批评她荒诞逾矩的行径半句,反而出手为她在六皇子面前挣足了颜面。

“放心,阿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即便顶住全天下的压力,也一定会让你嫁给心仪之人。”叶渚亭没来由地长叹,又忽然想起什么:

“你说你想要嫁人躲避太子,可是....……有了意中人?”

叶采薇心尖一刺,没想到叶渚亭将话拐到了此处。

当然,她当然有倾慕心仪的人,而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但容津岸是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凉薄的石头,他分明知晓她的心意,却从来以冷漠回应。

叶采薇凝泪不语,身子发颤,叶渚亭摸了摸她的头,再不说什么。

父女二人相对?默,好一会儿,叶采薇?开书房,在门口见到烟柳。

烟柳的托盘里是一碗清粥、一碟小菜,她显然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太子大张旗鼓送贺礼的事给整个叶府蒙上了难以驱散的阴影,愁云惨淡,万里凝固,以烟柳的伶俐和通透,显然猜到了父女两人单独谈了什么。

“薇薇,他今晚在府上留宿,现在应当还没歇下的。”烟柳温柔道。

烟柳虽然只是叶府的管家仆妇、与叶渚亭并无半点男女关系,但叶采薇多年来早已将她视为了半个母亲,而自己爱慕容津岸之事,近一年前就已经被烟柳看穿。

烟柳这般暗示,是在为叶采薇着想,不露痕迹。

此刻的叶采薇心神不宁,向烟柳施了个礼,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她听到背后书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想起了什么,又转头来:

“柳姨,多谢柳姨,阿爹这么多年,全靠你照顾。”

叶采薇往前走。

黄昏被黑暗吞没殆?,夜幕徐徐拉开,秋后的清风微凉,呼拂不至心底,桂子淡香浮动,与沉睡的泥气并行,蛩鸣声声,却似在角落的蛛网惨淡挣扎,难逃吞噬的命运。

连接厢房的廊庑上,唯一人负手而立。

夜幕漆黑,廊庑的灯火煌煌烨烨,容津岸身姿挺拔,一张?半仰着,灯火在他英挺的鼻梁打下半明半寐的阴影,是绝壁峭立的孤?,?岩嶙峋,千年不倒,万年不腐。

忽然嘈嘈切切声来,是淅沥的秋雨,淋湿一整场阒?。

叶采薇立在远处凝望,想起了许多事。

两三个月前,她曾女扮男装混入国子监,溜进他的卧房,照顾因胃病而卧床不起的他。

在他堪称私密、日夜起居的地方,她看到了另一个他。

是他从不向旁人展示的一面,质朴,细密,白纸一样的人,坚韧不朽。

他自始至?昏睡,不知她动情,难以自抑,亲吻了他冰凉的唇。

那是她最后一次试着表露自己的心意,说是尝试也并不恰切,毕竟他无知无识,只有她一人演出了整场的开局和完结。

自此之后,她将心绪?数收敛,放在角落里,每一次都在全力克制,不让自己在人前失神凝望,不再刻意在他面前与旁人说笑,徒劳期待引起他的注意。

也许,这段不管不顾的倾慕,就该这样无疾而终。

该吗?自小看尽京城繁华,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捧出真心,沉甸甸地来,空落落地回,草草放至原处,也只能交给自己重新呵护。

可是,在听到叶渚亭问她“可是有了意中人”、烟柳告诉她“他今晚在府上留宿,现在还未歇下”的时候,她为什么还是来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秋雨尔密集起来,叶采薇听见扑簌的雨水砸在了房檐屋顶,将花叶枝蔓砸得零落,又裹满尘泥,渗入根深蒂固的地下。

她也看见,负手孑立的男人,在这一时刻转过了脸。

容津岸身上是竹青色的直裰,那衣裳被反复浆洗而微微褪色。俊朗无匹的一张脸,五官清晰凌厉,此刻却被秋雨的烟云笼罩,清冷,恣睢,朦胧。

叶采薇逃不过他的眼神。

光是他投过来、直视她的眼神,就足以让她忽然想起了一切,又忘记了一切。

她爱他什么呢,飞蛾扑火,不过如此。

她奔过与他的全部距离,在他面前也未停止脚步,没有犹豫,环住他的腰。

她埋在他的胸口。

即使被推开,被斥责,被他用冷漠的后背回应。

她不后悔。

雨声越来越大,像贯穿了整个世界,但她仍能听见他清晰的心跳。

容津岸浑身僵硬,?岩嶙峋,但他没有推开她。

他没有像过去很多次那样,冷漠拒绝她。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贴住她的头顶,有热意传来,驱散冰凉的秋雨。

叶采薇的心跳得平静又猛烈,她阖上双眸,环住了容津岸的脖颈。

他太高了,需要她踮起脚,几乎绷直,才得以?到他的薄唇。

那曾经说过无数句令她伤心的言语的唇,也和她就事论事、深入浅出探讨过无数次学问、金句频出的唇。

她迷恋的唇。

触感柔软,像春日里将将发芽、嫩绿的青草,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