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孩子,叶采薇的神色舒软了下来,语气也柔了不少。
“倘若你有机会见到......我不对,你都要绝后了,”她想起来,“你不喜欢孩子,没有同理心。”"
谈话就这样戛然而止,谁也没有让步。至晚间到达驿馆的时候,他们争论的对象奚子瑜人没有到,送给他们,还有京城的温谣孟崛夫妇的礼,却和见雁一起到了。
一见面,见雁先帮奚子瑜带话给两人:
“七爷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对先生没有话说,但祝容大人心想事成。”
叶采薇也觉得奚子瑜的话有种莫名的酸意,见雁又掏出一物双手呈给容津岸,说是奚子瑜给游秀玉仙逝的帛金。
容津岸嘴上说着谢谢,拿过来。
同样是白纸包着,一张银票。
同样是出自全天下最大的天宝钱庄的银票,各地钱庄皆可通兑。
同样,也是五千两。
怎么跟当时叶采薇拿出来的,什么都一样?
容津岸冷笑,将银票扔给了容文乐收好,目送叶采薇与见雁问鹂主仆三人,欢欢喜喜地进房深聊。
转头,亲自跑到那装满了东西的斗车上,查看奚子瑜这个“伯牙子期”,究竟送了他们什么。
见雁身负重任,当然是事无巨细讲了这次回东流一趟的所见所闻。
叶采薇着急听。
最要紧的事叶琛的事。
这一趟她们主仆三人回绩溪、去应天几乎九死一生,所幸叶琛一直好好待在东流,?了很多书,瘦了也高了,更懂事更好看了。
他又读了许多书,收到叶采薇特意送给自己的西洋钟,立刻明白娘亲的勉励之意,难得憨直地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会乖乖在东流读书长大,等娘亲回来。
叶采薇一面认真听,一面止不住淌着眼泪。
她好想好想自己的儿子呀,今日无意对容津岸提起奚子瑜和梅若雪的那一双儿女,其实她也想起了叶琛。
“再没有比琛哥儿懂事听话的男孩了,姑娘,姑娘你再忍忍,等京城的事了了,与琛哥儿母子团聚,就是长长久久的事。”问鹂也动容,轻轻揽住叶采薇,柔声安慰。
见雁还说了旁的。
梅若雪查出有孕,只是一直以来操心家务过甚,胎像不太稳,要先卧床静养好长一段时日才行;先前已经说好的她们搬离东流的事,梅若雪也将那些田庄和店铺彻底处理完毕,银钱也算好了,甚至多给了不少。
“若雪也有孕了?”叶采薇收起眼泪,两眼放光,欣喜着,又喟叹着,
“她太瘦了,这么久我都一丁点没有看出来,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磕着碰着,她一个人,要操心奚府上下那么多事,我的田庄和店铺还交给她亲自处理的,早知道就......你可有表示什么?”
“那些银票奴婢一份没收,都让七奶奶存着。”见雁知晓她的意思,“奴婢去时两手空空,也只有姑娘从应天给她和孩子们带的手信,她有孕的贺礼,确实拿不出。”
“这个消息可太好了,若雪最喜欢孩子,我要立刻写信给她。”叶采薇起身,忽然想起了什么,
“刚才容津岸在那儿,我不好问,老七他不是要下个月才回东流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见雁摇头:“大约是因为收到七奶奶有孕的好消息,改变了他的计划吧。”
第二日,给梅若雪的信顺利寄出。
继续拼命赶路,有了容津岸亲手缝制的囊袋,叶采薇只觉得再摇晃的路途都不在话下,不想浪费漫漫白日的光阴,坚持打开见雁带回来那三个大大的箱笼。
她确实把凝结了她心血的书稿当做了自己的孩子,离开东流这么久,也确实十分想念。
这部书是她从零开始,遍阅古籍、整理笔?,又反复梳理,经历了数次推翻,才勉强草就的,一笔一画,仿佛也记录了那个从自我了断的边缘踉跄走来,将一身的尘土抖落的自己。
一拿起书,她便什么都忘了,马车车厢里小小的几,摊开着她的几页书稿,她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时常结合这段时间新的感悟,书写记录。
辚辚北上的马车,俨然变作了叶采薇的书房。
秋日的阳光从车窗射进,烘上她的脸颊,她的脸柔婉娇美,全脸都迎着光,是凌寒傲雪的梅,也是迎风招展的木芙蓉。她的长睫浓黑,微微颤动,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少女黛眉轻蹙,是钻入书海后被思绪困顿,深深徜徉,又忍不住将凡尘俗世尽数抛诸脑后。
容津岸肆无忌惮地欣赏着她,用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赤裸的目光。
他只觉得心尖发痒,想要做点什么。
“这样看书太费眼睛,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哪里能用?”他踱步过去,伸手将她攥在鼻尖下嗅闻的囊袋抢了回来,“早知道,就不送你这个了。”
叶采薇放下笔。
“到了京城,有的是时间给你看书改稿。”容津岸干脆将那囊袋又收回自己的袖笼里,“你不会以为我要食言?答应了你将这书稿拿到国子监,通过官方修订和刊印,趁着我还没出尔反尔,现在抓紧赶出来?"
“你都没看我写的东西,当然随时可以食言。”叶采薇就事论事,“我不会在京城逗留很久,现在就先把这些做了,可以少耽误时日。”
“你不想逗留?”容津岸问。
“上京是为了看望谣谣,书稿的事来日方长,顺手罢了。若我果真在京城逗留很久,说明谣谣的情况不好…….……容津岸,你的言下之意,是不希望谣谣好?要是让孟崛知道你居然这么想,小心‘孟阎罗''把你生吞了。”
容津岸却不落她的陷阱:“顺手带书稿去国子监,值得专门让见雁跑一趟东流?你一向很心疼她们的,上次见雁被流寇掳走,你恨不得用全副身家去赎她。”
叶采薇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语。
“还是说,有什么人在东流,不得不回去一趟,书稿只是你的幌子?”容津岸继续发表自己的假设。
“嘴长在你的身上,想怎么污蔑我都可以。”
叶采薇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快,拿了一页书稿,递给对方:“要不你现在先审审看,不然到时候我的东西被国子监的人驳斥,你说我敝帚自珍。”
“你叶采薇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容津岸淡笑,郑重接过去。
被准确揶揄的人恼了,很想伸手狠狠拧他,最终强制自己忍了下来,她复道:“不过,你与我在经学为文的问题上一向是意见不合的,话不投机,如果你真觉得??”
清朗的阳光打在容津岸英挺俊美的脸上,泓峥萧瑟,渊?岳峙,实在赏心悦目。男人正在专注阅读着自己几年来倾注心血的著作,漆黑而深沉的瞳孔里光影耀动,叶采薇突然找不到呼吸,心头也莫名慌乱,难以言状此刻究竟是何种心情。
就像当年,他们还是同窗时,她写出自己很满意的文章来,想方设法要塞给他看,他作了评判其实从不带任何的个人色彩,就事论事,因而提出的建议时常一针见血。
而同样地,她也会给他提自己的建议,倒不是说他会专门给她看他写的东西,大家的文章都摆在那里,她为什么不能看呢?
比起时常对她冷淡回绝,容津岸在文章上倒是没那么不近人情,她提的建议,他嘴上不说什么,等下次她再看到时,会发现很多都已经改了。
“若是叶阁老泉下有知,看到你我还有今日,不知会作何感想。”容津岸似乎也想到了她想到的那些,将她的书稿认真放回去,“薇薇,今日刚好是叶阁老的生辰。”
叶渚亭的生辰,不仅仅是叶渚亭的生辰。
七年前的今日,她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向他表白心迹,主动吻了他。
那是她放手一搏,不怕摔得粉身碎骨。
最终如愿以偿。
可是一切真的如她所愿了吗?
没有。
“容津岸,我搞不懂你。”叶采薇将帘帷撩起,看窗外飞驰而过的景。
“提起阿爹的生忌做什么?”
“我觉得你不会忘记,七年前发生了什么。
“你………………你不会,你不会,”她背对身后的男人,自己却好像越说,越觉得荒谬得很,“你不会是想要跟我复婚吧?"
其实她也是一闪而过这个念头,连回头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然后她就被抱住了。
“我突然想,我们换一个关系。”容津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