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子瑜撑起来,将面前的几本旧书小心收起来,默了默,冷笑,
“正好,我也有事找她。”
见雁走后,在梅若雪心头堵着的石头,没有半点松快的意思,她体弱实在下不了床,晚膳也只能继续在床头支一张小桌摆上,纵然是山珍海味,她也就用了几啖。
安胎药、保身药都不能停,熬成苦涩?咽的汤汁,婢女一勺一勺喂给她,但她喝一勺便要好久,奚子瑜过来的时候,一进内室便是这样的场面,挥了手,让所有服侍的人都下去。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太?听了。”男人在床头坐下。
然后他拿起梅若雪的巾帕,悉心为她擦拭唇角沾染的药汁,温柔到极致,
“若雪,这个家全靠你。
奚子瑜生得俊美,自小便是奚老太爷最疼?的孙,宠遇优渥,骨子里藏着乖张不羁,做这种细碎的功夫都如此迷人。
梅若雪不再看他。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七爷对妾也曾这般温柔,是上次临行时吗?”她的声音极细,像是确乎在思考,顿了顿,“七爷已经向妾道过两次歉了,那时候,是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今日有别的话对接说?”
彻底垂下眼帘,却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不争气滑落,不待她匆忙抬手拭去,奚子瑜的吻先落在了上面。
这些年商场打滚,骨子里的乖张不羁被打磨得更加隐蔽,外表温润圆滑,实则阴鸷湿冷。
梅若雪只着一层薄薄的中衣,小腹这才显出微微隆起,男人的手掌宽厚炽热,掌抚着,热意传来。
“好好养胎,两个孩子都指望你。”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天生的桃花眼,看谁都是那般深情款款,奚子瑜在她的唇瓣轻吻,浅啄,似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当然还有琛哥儿,既然你没有跟见雁坦白实情,就更要加倍对他好。”
“夫君说得对,琛哥儿自己不说,夫君你也不说,妾胆小如鼠,怎么敢同见雁坦白呢?”
梅若雪稍稍别了脸,奚子瑜追着的吻因此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至耳根。
“为什么要坦白?怕不仅仅是采薇,还有琛哥儿的生父,他是夫君你的好友,被他们知晓琛哥儿在奚家养着却差点蒙难,对夫君没有任何好处。”
“琛哥儿是在你的手上去的,扯到我奚家做什么?”奚子瑜闻言,英挺的眉宇骤然蹙起,睇向她的眼波有不可理喻流露,
“没同见雁坦白,你良心不安,身子也因此不爽,胡言乱语的这些话,就想把怨气转移给我。”
“奚家,你的奚家......需要我为你们当牛做马的时候,就说我是奚家人,琛哥儿出了事,就让我别牵扯到你的奚家。”
梅若雪别着脸,不看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声音依然很细,
“确实,无论怎么看,妾都配不上做你奚子瑜的妻子。”
“谁说你不配了?怎么又扯到这件事上?你做错了事,不愿意承??任,就直接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这个样子,怎么对他们言传身教?”
奚子瑜一口气说完,又觉得话太重,深深吸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温柔道:
“若雪,为夫知道你怀胎辛苦,情绪起伏很大,但你也不能纵容自己。
梅若雪咬着唇:“奚家的家妇就该循规蹈矩,半点差错都不出。”
“非要这么跟我说话是吗?”奚子瑜坐直,“若雪,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自从我回来,你整日躲在房里,几天不出来见我,我作为夫君应该体谅你。我本来是想心平气和跟你好好聊聊的,但你却非要闹。”
梅若雪惨白着一张脸,侧颜温柔小意,憔悴却并不易碎。
“温柔乖巧,懂事听话,这是我一直很欣赏你的长处,”奚子瑜径直站了起来,目光冷冷投下来,“从小你就有这些长处,现在都没了。”
梅若雪仍是偏着头,只直直看向内侧的床帷,漂亮的玉颈拉出优美无瑕的直线,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反复哽咽,确认自己傲立的体态:
“确实都没了,都没了,是谁让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奚子瑜觉得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想推卸责任,正要再同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理论,外面却有人进来,报说奚家家主请他过去。
晚间时分,是奚家家主终于外出归来,听说了叶采薇的婢女专程回东流来看叶琛,却仍将孩子留在东流的事。
他直截了当向奚子瑜提说,趁着那婢女人还没走远,快马加鞭,就能最终把叶琛送还到叶采薇的手上,从此叶琛与奚家再无关系,了结这桩险象环生的要紧事,奚家就好重新走上正轨。
奚子瑜可以为了叶琛连巨额的生意都不顾,怎么会同意这个时候把叶琛送走?
自五年前他自作主张辞去翰林院的大好前程,奚子瑜第二次以下犯上,与自己实际上的养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家主作为长辈和奚家族长本来应当说一不二,但因为奚家的家业都由奚子瑜主担着,家主考虑实际,不能把话说?,也不能完全违背奚子瑜的意思。
最终两个人不欢而散。
奚子瑜算着见雁离开东流的时辰,思来想去仍旧不放心,连夜出奚府到别院去,守在叶琛的床前,整整一个晚上没?眼。
别院的婆子婢女见他周身阴云,谁也不敢上前请示,叶琛难得睡了个懒觉,睁开眼,却见胡子拉碴的奚子瑜,枯坐在自己床前。
“七叔叔………………”叶琛揉着惺忪的睡眼,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口齿嗫嚅,就被奚子瑜拍了拍小脸:
“乖,七叔叔来看看容安,容安睡得香甜,七叔叔也放心下来。”
因着午间还有要紧的应酬,奚子瑜陪叶琛用完早膳后,要回奚府一趟,沐浴更衣。
收拾完出来,他又去探了探自己的一双儿女,被两个孩子缠得好不容易脱了身,片刻也不想多待,准备出门。
经过自己院落的廊角,听到两个女声。
“奴婢打听到了,昨晚上七爷被大老爷叫走后,又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两个人大吵一架,但七爷没在大老爷那边歇,奶奶哭了整整一宿,方才七爷不知从哪里回来的,还穿着昨晚的衣裳,奴婢委婉提了,他去看了哥儿姐儿,但一点也没有去看望奶奶的意思,会不会......”年青的女声担忧极了。
“休得乱嚼主子舌根!奶奶和七爷的婚约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奶奶为七爷生了哥儿姐儿,现在肚子里又有一个,这几年奚府上下靠她一个人操劳,这些七爷心知肚明,他不过是一时意气,和奶奶好着呢。
说话的是霍嬷嬷的声音,
“一切只要等到叶氏回来,把叶琛带走,那对母子彻底离开东流,就会好起来了。”
“嬷嬷说得对,可是叶氏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一个女人不守妇道,天天在外面,还把自己的亲儿子留给七爷和七奶奶照顾,真是恬不知耻。”
“还好奶奶未雨绸缪,略施小计,就让叶氏同意彻底离开东流,她也早就处理了叶氏的田庄和店铺变了现,只盼着叶氏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就早点了结。”
奚子瑜再也听不下去,现了身,雷霆震怒的模样,把两个女仆吓得不轻,直直跪下。
“适才的话,全部说清楚,什么略施小计?什么离开东流?”
梅若雪活了二十三年,早已把忍气吞声刻进了骨子里,尤其是在奚家如履薄冰的生活,她更是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她第一次忍不住对攻讦和指责阴阳怪气回呛,就是对自己的夫君奚子瑜。
这个与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她从小仰望?若神明的男人。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奚子瑜也早就习惯了她的仰视,她的忍气吞声,而她温婉小意的面目突然变得狰狞,他为夫纲,果然受不了。
受不了就要用更刺耳的话语来指责她,梅若雪同他吵完,一个人蒙在被子里,不争气地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一直到了清晨时分,她才模模糊糊睡去,和之前的几晚一样,她睡得很不踏实。
还在襁褓中时,她的父亲便因为救奚子瑜的生父而丢了命,从她记事开始,人生所有的时光,都是在奚府上度过的。
寄人篱下,冷暖自知,但与奚子瑜有关的回忆,大多数却是温暖又柔和的。
世家公子,才色双绝,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也是用十里红妆,将她娶回家的两榜进士。
旁人的求而不得,是他的唾手可得,倾慕与依恋早已习惯,仰视他,享受他待自己与众不同的温柔。
男人的身影越来越高大,越来越伟岸,却也越来越闪耀而模糊。
梅若雪挣扎着睁开眼,梦里的人,就在她的面前。
奚子瑜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往右塌下,右手肘支于膝盖,长指扶颐,一只眼隐于指缝,一只眼斜斜睥睨,目光阴沉沉压过来。
“梅若雪我问你,”见她醒来,奚子瑜当即开口,
“在我外出的这段时日里,你是不是背着我,阴谋把采薇母子赶走?”
当桃花眼不再深情款款,往日的所有光采都化作了冰冷的利刃。
梅若雪仍旧侧躺着,旋转的视线里,奚子瑜大剌剌坐在绣凳上的模样,像一口沉闷的钟,暗凉的钟声,黑压压过来。
“八年前,你远赴京城,入国子监求学,无论书信还是偶尔回来,都待我冷淡异常;五年前,你带采薇回东流,曾经向我坦白,说你移情别恋爱上了采薇。”她温声细语地说,好似在讲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早已对你说过,如果你要退婚,我可以出面,向奚家的长辈承担一切后果。”奚子瑜面色未变,一字一句说,“你最终还是选择履行婚约,我们顺利成婚。”
梅若雪盈盈望着自己的夫君。
“成婚之后,我哪里做得不够格,哪里对你不够好?”奚子瑜支颐的长指颤了颤,
“奚家的中馈交给你,伯父伯母疼你爱你,宗族旁枝那么多房人,哪一个不给你面子?下面无数仆从婢妇,谁敢不敬你七奶奶、听你发号施令?”
梅若雪清婉的脸上勾出笑容:
“是啊,以我这个小破落户出身,本来是根本高攀不上你奚家七爷的。都怪我那趋炎附势的爹爹,救了你的父亲,这才帮我搭上了高枝。三年,你当然随时随地移情别恋,也可以拿出你大丈夫的担当来承受退婚的恶果,是我贪得无厌,舍不得这些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我一心要做人人敬畏的七奶
奶,代价就是要对你们俯首帖耳,任你作践,任你欺凌,对吗?”
越是平静的控诉,越是淹没了彻底的绝望。
“好,就算事实真如你所说,我作践你、我欺凌你,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这些又跟采薇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报复在采薇母子的头上?”奚子瑜忽然一顿,恍然大悟,在绣凳上坐正,
“所以,你是故意弄丢琛哥儿的,反正你早就想赶他们走了,再假惺惺表演一番找人、担忧、让所有人同情你,是吗?”
“我没有!”蒙受巨大冤屈的梅若雪猛地坐了起来,恨不得歇斯底里,
“我再怎么自私自利,再怎么蛇蝎心肠,也绝不可能拿孩子做文章!故意弄丢琛哥儿,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下作的人吗?”
“是吗?”奚子瑜反倒平静地冷笑。
“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事,我费尽口舌、再为自己澄清辩护有什么用?”梅若雪的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疼,眼泪簌簌而下,
“是,我是很想让采薇母子走,忍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再忍了。”
“承认就好,你承认你妒妇毒妇的真面目,很好,都是我看错了人,信错了你,让你做我孩子的母亲……………”
奚子瑜倒吸了一口气,额上青筋直跳,他往前俯身,加深自己的逼视,
“你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婢仆环绕,人人敬畏,采薇有什么?你为了你自己赶她走,可知道她的处境有多艰难?”
“我当然知道她的艰难,我在你们奚家日日如履薄冰,也是这么艰难。但我更知道,你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但采薇的眼里心里,从来都没有你,她只爱她的容大人。”梅若雪擦干了眼泪,
“她以君子之友看待你,根本不知道你那些龌龊的心思??”
“什么龌龊的心思?”奚子瑜几乎将自己的双膝捏碎,“我爱她,是再正常不过的男女之爱,若不是被容津岸捷足先登,我、我??”
“奚子瑜,你这个丈夫确实尽了夫妻义务,”梅若雪抢白,“这几年,每次亲我吻我撞我的时候,都把我当成谁了?在她面前做个温润君子,其实很想把她按在床上,把她狠狠弄疼,是吧?就像对我这样………………”
“你闭嘴吧!”奚子瑜目眦欲裂,差点就要对面前的妻子动手。
她从来循规蹈矩、温柔内敛,竟然会说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来!
“你猜,要是她知道你一面和我行房,一面喊着她的名字,她会不会对你深恶痛绝,恨不得根本不认识你,把你们同窗的情谊一抹杀?咱们可是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这样来的呢......”
梅若雪唇角淡淡的笑,轻轻捂住自己的小腹,庆幸她这样折腾,孩子安然无恙,还没有让她疼,
“采薇留在东流,保不齐哪天我会忍不住告诉她。或者,你忍不住对她下手,做你一直想做却做不了的事......”
“你、你………………”巧舌如簧的奚子瑜,难得期期艾艾,还是在自己那从来乖巧听话的妻子面前。
“与其到时候大家再也无法和睦相处,不如让她带着琛哥儿体面离开,夫君,你收了心,还做我的枕边人,我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夫妻和和美美,不好吗?”
仔细看,梅若雪的脸上带笑,却是凄婉的笑。
奚子瑜不说话,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室内,乍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仿佛沸腾的开水,在酷寒的雪天抛洒,瞬间凝结成冰,再无声落下。
片刻后。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就想赶他们走?”
“是。”
“那好,我如你所愿。”奚子瑜猛地站起来,
“采薇北上去了京城,琛哥儿留在东流。我这就去把琛哥儿带上,上京城,亲自送到采薇的手上。”
转身的时候,竟莫名垂了两颗泪,只有自己知晓。
脚步声渐细,房内彻底陷入阒静。
梅若雪盯着奚子瑜最后消失的地方,很久很久,眼泪早已干涸。
自她踏入奚府大门开始,没有哪一刻,她真正过得舒心。
她曾经坚信不疑,奚子瑜这样好的人,是她用这些不快乐不安稳的日子,换来的礼物。
礼物有一天变了心,她还是不肯放手,侥幸以为,他终究会有回头的一日。
为了这个礼物,她可以忍受公婆的苛待,忍受奚家其他房的阳奉阴违、忍受下人的白眼。
为了这个礼物,她可以忍受他偶尔分一点温情给她,自己感恩戴德。
现在她忍够了。
“奚子瑜,我要与你和离。”梅若雪平静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