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且说?流奚家,因着奚子瑜丢下即将谈成的巨额生意提前返回,又在刚刚回来时便不分青红皂白批评梅若雪、害梅若雪动了胎气,奚家家主回到奚府之后,便将奚子瑜叫到跟前来, 狠狠一通臭骂。
批评奚子瑜的话,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当年奚子瑜私自将叶采薇带回?流,和梅若雪一起,将叶采薇和她后来生下来的儿子藏匿,对外滴水不漏,还一直对孩子的生父容津岸千方百计隐瞒。
所作所为,既是对两人的祖父叶赣仁、奚晟在内阁时同侪的交情背叛,也无疑得罪了朝中的新兴权贵。
既对不起上也对不起下,奚子瑜这样,还极有可能对整个流奚家带来灭顶之灾,后果不堪设想。
奚子瑜当然懒得辩驳。
当年的事,时过境迁,?以用言语名状。就算让自己的伯父知晓当初叶采薇刚刚和?时的凄惨模样,伯父作为一名男子,又是奚阁老的长房长孙,也未必能够理解一个几乎失去一切的女子,孤苦无依的种种??。
只不过??
“老七,你实话告诉伯父,你在京城的三年,是不是对叶氏动了心思?若雪出身不好,跟叶氏比也许各方面都差上许多,你囿于老太爷拍板定下的婚约而接受若雪……………”奚家家主若有所思。
奚子瑜闷着头不出声,不置可否。
“不管你承?还是不承?,你想要让叶氏取代若雪做奚家的家妇,这传出去,我们奚家还有?在?流吗?伯父就算死,也?不会允许你做这般荒唐的事。”
奚子瑜皱眉:
“我从没有??”
“伯父话还没有说完。”奚家家主打断他,
“叶氏不可能进奚家的家门,有伯父在奚家一日,若雪就一日是奚家的家妇,必须要保住奚家的颜面!你在外面为家业奔忙,是很辛苦,你的两个孩子都很想你,你提前回来,见他们了吗?别人家的儿子,已经被你平安带回来了,你又对若雪发什么少爷脾气?她肚子里怀的是你奚子瑜的儿子,是
我们奚家的种,要是因为你任性妄为,有个三长两短的话??”
“大夫来看过,若雪她没事。”这次,轮到奚子瑜打断伯父。
满腔怒气无?施泄,他抬脚就走,黑着脸来到自己的书房,抄起桌案上的天青釉汝窑笔洗,顺手砸得粉碎。
又觉得不够,笔洗旁的紫玉镇纸,也一并被他拎起来,摔成了齑粉。
他和梅若雪的婚姻从一早便是如此,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护着自己心?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本就是大丈夫所为。
***
满怀期待回到东流的叶琛,发现叶采薇并未从?天归来,失望极了。
但他只能尽量把失落和思念统统收起来,小心收进自己小小的心扉。
奚子瑜和梅若雪为他而吵了大架,听说梅若雪肚子里又有了弟弟妹妹,这场架伤了她的身子,她好几日卧床不起。
叶琛私自出逃让梅若雪?忧惊惧,他本就愧疚,这下更是自责不已,他好多次跟乳母说要到梅若雪床头侍疾,陪伴她说话解闷,但都被拒?了。
他要乖乖待在别院里,读书,长大。
思念娘?的时候,时常忍不住想起这次?开东流的种种,一想便会出神。
在当涂那晚,他听到的话。
关于自己的父?容津岸…………
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就这样过了几日,见雁一人回到了东流。
她先上山,去了趟青莲书院,然后再入县城。
人还没有到别院,叶琛听到消息,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自己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见看到叶琛也很高兴。她先忍不住在怀里抱了他一会儿,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琛哥儿长高了不少,但是也瘦了不少。”
如果此时是她家姑娘见到儿子,??也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想法,说不定会热泪盈眶。
而如果此时是叶琛的生父容津岸呢…………
叶琛眨眨眼,发觉见雁并不知晓他私自到?天寻母一事,想了想,决定先隐下来,脆生生道:
“阿娘和姑姑,你们走了很久很久,容安日夜思念……………容安已经听说了秋闱的事,阿娘她可好?”
见雁的眼泪也忍不住,她点头回以肯定回答,又忽然想起叶采薇在?天为儿子精心挑选的手信,连忙拿给他:
“你阿娘她时时刻刻都在念着你,一到应天,就带着两个姑姑一起挑选手信。这是我们走了好多条街才买下来的,琛哥儿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只由发条驱动的机械钟①,只有拳头那么大,琉璃的壳子、鎏金的滚边,做工精致,纹饰富丽,沉甸甸的手感,放在耳边,能听见极其规律的“滴答啧啧”声。
叶琛很早就见过奚子瑜随身携带的西洋怀表,知道这个机械钟是舶来品、一定价值不菲,也当即明白娘亲送他看时辰的钟表,是取“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②之意,勉励他继续发奋上进,连连笑着点头,说自己很喜欢。
然后,男孩抿了抿唇,观察着见雁的眼色,小心翼翼问她:
“娘?,娘?她……………为何不与姑姑一同回东流来?”
见雁想到叶采薇重遇容津岸后的所有遭遇,临走时,对自己反复吩咐,又见小小的叶琛满?天真赤诚,心头不由酸楚。
她摸了摸叶琛探究的小脑袋,问他:“还记得温谣姑姑吗?”
“嗯。”叶琛重重点头,娘亲跟他提过很多次,那是娘亲还没生他的时候,最好的朋友。
“温谣姑姑突然生了病,恐怕是不大好......你阿娘和她已经有五年未见,她写信来,很想念你阿娘。”见雁道。
“所以阿娘要去京城看望?谣姑姑?”叶琛惨白着一?小?,眉头微微蹙起,“为什么阿娘不带上容安一起呢?容安其实......真的很想去京城看看。”
他不敢说他已经知道了生父是谁,更不敢说他知道阿娘和阿爹此时就在一起。
?谣姑姑的遭遇.....应当不是阿娘说谎骗他。
但他直?忍不住问一问而已。
叶琛可怜巴巴的样子着实惹人心疼,见雁的心被揪起一下一下地疼。聪明如叶琛,这么说已经是看穿她这次回来只是探望,并不会带他一起走。
见雁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勉强挤了一丝苦涩无比的笑,又将叶琛抱紧,喃喃:
“那边事情急,路上又这么远......京城虽然是你阿娘的故地,但凶险得很,到?都是坏人,你阿娘怕护不住你,又知道你一定?心阿娘,这才赶紧让姑姑来看看你。”
两人说了会话,见雁必须要走。
“姑姑,容安会乖乖听话,会好好的,就在东流,等阿娘回来。阿娘身边缺人,姑姑赶紧去保护阿娘吧。”
叶琛站在别院门口,目送见雁。
跟着见雁的,还有三个大大的箱笼,是她先上山,从青莲书院带回来的。
叶琛知道这里面装了什么,是阿娘在还没生他时就开始写的书稿和笔记,初稿、再稿、复稿,一笔一画,全是阿娘的心血。
阿娘让见雁专门跑回来一趟,不带自己,却是带走这些心血的书稿……………
阿娘与阿爹究竟怎么样?
阿娘,一定有她自己不能告诉他的苦衷吧?
匆匆?开别院,见雁还需要去奚府。
她已经听闻奚子瑜提前回到东流的事,拜见奚子瑜夫妇,无论于情于理,都当郑重?之。
梅若雪卧床静养,是在自己的内室床榻上接待的见雁。
在路上,见雁便听说了奚家去了孩子又找回来一事,兀自心惊,来了又见梅若雪再度有孕,好生感慨了一番必有后福的吉祥话,嘱咐梅若雪一定要仔细身子,好好养胎。
她将叶采薇在应天为梅若雪和一双儿女精心挑选的手信给了她,陪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和她一齐用了午膳。
临走时,梅若雪的神色仍旧憔悴,拉着见雁的手,依依惜别: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一时冲动,不该逼采薇?开东流......采薇和容大人若能重修旧好,我就能彻底放下心来了......还有她留下的庄子和店铺,我已经全部?理完毕。”
一旁的霍??见状,转身往里面走,在深柜的笼屉中取出几?早已备下的银票来。
“上京路途遥远,到了京城也有许多需要用钱的地方,”梅若雪虚虚一指,“这些银票,见雁你都带上。”
见雁擅于经营理财,叶采薇在东流扎根后的几间店铺都是她一手打理的,生意蒸蒸日上,为叶采薇赚下不菲家底。上次从池州府城回来后,叶采薇决定带叶琛彻底离开东流,便开始着手处理田庄和店铺,那几间店铺的事见雁处理了大半,后急着陪叶采薇走,最后转接给了梅若雪,但对大致的银
钱心中有数。
霍??拿出的这几?银票,她扫一眼,便知道已经超出了实际许多。
都是梅若雪贴补给叶采薇的。
“奴婢这次来回匆忙,这些钱还是七奶奶暂时先收好,等我家先生回来再同七奶奶讨。”见雁打趣地施了个礼,
“还有琛哥儿在东流,需要劳烦七奶奶帮忙看顾,七奶奶可别想把奴婢打发了。
梅若雪笑着让霍嬷嬷把银票收了回去。
这边辞别梅若雪,见雁又来单独见了奚子瑜。
“七奶奶再度有孕,恭喜七爷。”一见面,见雁行了大礼。
她跟着叶采薇?识奚子瑜已经超过八年了,这些年在东流,又全靠奚子瑜一力庇护,见雁对他半点不敢怠慢。
两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家常,奚子瑜问起舞弊案相关的事,见雁略说了些,发现怎么都绕不开容津岸,正犹疑着,奚子瑜倒先笑了:
“是仲修,仲修他来了,对不对?”
一双狐狸眼,桃花纹深深,他笑得温润,仿佛与世无争,又淡淡透着些许的无奈。
多年来,在叶采薇面前,奚子瑜端的是君子的风度,行的是知交所为,从来都是谨慎克己、不逾矩,叶采薇只当他是同窗好友,从来没有看穿过他的想法。
但见雁是个聪明的姑娘,旁观者清,对奚子瑜隐藏在风流君子表面之下的那些心思,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不过,奚子瑜是容津岸的好友,甚至当年,他还为了撮合两个人劳心劳力,后来又为叶采薇提供了可靠坚实的庇护,当事人揣着糊涂,不愿意挑明,见雁自然装作毫不知情。
这次重逢前后颇为波折,见雁又将容津岸出手保下叶采薇,为她的学生们洗刷冤屈等人的事略略一说,她不知奚子瑜早已从终归鹤的口中知晓了这些事的详情,见奚子瑜神色半点不改,便想了想,道:
“温大姑娘的信言辞恳切,十分思念我家先生,我家先生着急上京,实在来不及返回一趟。她......她没有跟容大人提起半点琛哥儿的事,但又很是放心不下儿子,所以,以让奴婢带走她的书稿为理由,奴婢返回。”
奚子瑜沉着一?俊脸,半晌,开口:
“仲修他......他还好吗?”
辞官离开京城之后,他倒是一直与容津岸通信往来。有时一月一封、有时数月一封,洋洋洒洒数页,讨论民生、针砭时弊,但他从未提及过叶采薇就在自己的身边。
容津岸也不提她。
见雁毫不迟疑地点头,见到真人和在信上交流,到底是不一样的:
“容大人风采不减当年,只不过,身边也一直没再有新人。”
这种问题,她半点不敢撒谎。
奚子瑜又沉默了下来,左手的捻着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半晌,才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仲修不愧是仲修。”
眸光浮动,似眉飞色舞,又似深渊巨蟒,他又言:
“采薇日日和他相处,却决口不将容安的事告诉他,到底还有所顾虑。以仲修的性子,得知真相后会如何?他早就不?我这个好友了吧,他们这对夫妻,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仲修为了报叶阁老的知遇之恩才被迫娶了采薇,谁知道兜兜转转五年,又是现在这样......他们是会重归于好,还是彻底劳燕分
飞呢?"
见雁听出这话里七扭八拗的酸意,敛住面容,一言不发。
奚子瑜又沉默了须臾,用指尖敲了敲黄花梨木的桌面:
“离开东流前许久没有收到修的来信,游娘子病逝,我也是才知晓.......热孝期间不可婚娶,仲修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若他与采薇真的重归于好,至少也要明年才能复婚。到时候若我得闲,无论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好友,我都一定会亲自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奚子瑜的脸是直白的英俊,此刻春风不在,一片沉沉阴郁,见雁莫名有些发怵。
“温大姑娘抱恙,我这边脱不开身,不能亲自上京探望,但礼物是不能少的。京城的秋冬干燥,采薇与仲修赶路上京,我也备下了一些物什供他们一路上用,还有给游娘子仙逝的帛金,都请见雁姑娘一并带去吧。”
“七爷有话,要奴婢转达吗?”见雁问。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奚子瑜一双桃花眼笑意盎然,但旋即摇了摇头,“没有话要带给采薇,对仲修的话,就说祝他心想事成好了。
奚子瑜亲自派了心腹送见雁一行出县城几十里。
见雁来时几乎两手空空,走时带了满满一大斗车的东西,有叶采薇的全部书稿、奚子瑜带给温谣夫妇的礼物,还有给叶采薇和容津岸准备的用品。
却独独把叶采薇的儿子留在了东流奚府。
奚子瑜独自在书房中坐到天黑,桌案上摊开的,是当年自己还是叶渚亭的学生时,几个人一起批阅的书籍。
有叶采薇,有容津岸,还有温谣温诞,当然也有奚子瑜自己。
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笔迹,他们反复批注传阅,交流感想心得,共同学习进步。
无忧无虑的学生时光,再也回不去的学生时光。
已往不谏,来者亦不可追。
霍嬷嬷来请他的时候,他陷在圈椅里,单手支颐。
晦暗的烛光,让他本就阴鸷的脸,大半隐于黑暗。
霍嬷嬷说,梅若雪用了晚膳之后,脸色很差,郎君最好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