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了一瞬,就在徐答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笑得脸都要住时,李怀修才慢慢开口,“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放下茶水,微低下头,柔声回道:“臣妾以为,徐答应的提议也正和了姜嫔的一番巧思。”
李怀修点了点头,手指轻叩,招来全福海,“从朕私库中,将那辟寒取来,就做了上元宴的彩头。”他微顿了下,视线又移向皇亲一席,丹凤眼中微微眯起,坐姿随意,华贵慵懒,“尔等猜灯谜,也可得赏。
辟寒星是太///祖之时交趾国进贡的极奢之物,色黄金,暖香袭人,传闻可驱邪祛寒,数百年才得一株,有市无价,皇上竟拿此物做彩头,众人皆是一惊,本无意猜谜的皇亲国戚,此时也有些跃跃欲试。
徐答应彻底傻了眼,她不过是想皇上想起自己,却没想皇上竟拿出如此贵重之物做彩,她心中竟是莫名一慌,可话都说了出来,已是骑虎难下,唯有硬着头皮过了上元宴。
众人震惊之中,唯有明裳察觉出了异样,齐王强娶北郡王妾室一事,知到的人甚少,毕竟是天家丑闻,也要顾及皇室的颜面,那夜皇上提起齐王一事让她记在了心里,因而便不觉留心,她微微抿唇,不动声色地朝皇亲一席打量一眼,眸光微
动,她总觉方才,皇上虽是与皇亲言谈,看的人,却是坐在首位的齐王。
以齐王庸碌的才能,本不该坐首位,因先帝薨逝,皇室宗亲中年纪大的王侯并未到席,齐王年长,自然而然坐到了首位。
齐王生母是江南名伶歌姬,圣///祖爷当年微服出巡,遇刺时便遭这歌姬所救,可惜男子多情又薄情,圣///祖爷回京后,先料理了刺客,待想起那歌姬时,便寻江南不见这女子。十余年后,他二下江南,偶然再遇,那女子已病榻缠身,没多久撒
手人寰,只留下十二岁大的稚子,眉眼肖似圣///祖爷,圣///祖爷大恸,迎稚子回京入宗室祖籍。圣///祖爷将对名伶的愧疚弥补到齐王身上,只可惜齐王庸碌无能,不成气候,倒也恰恰因此,躲过夺嫡祸事,全然身退,至今还稳坐宗亲之位。
而今,齐王年逾五十,蓄长须,姿容飘逸,仿似闲云野鹤的清雅之士,膝下有两子一女,常年不理俗事,在府中把玩书画,修身养性,又无幕僚兵司,任谁也想不出,庸碌闲散的齐王会做出强娶北郡王妾室令人不耻之事。明裳进殿后,就注意
到了坐在上位的齐王,旁人出入上元宴,都是着绛紫、牙绯的明丽之色,独独齐王着青碧圆领长袍,清瘦的身形仿似仙风道骨。旁人与他推杯换盏,他也不推辞,风雅和煦,先是敬了皇上一盏清酒,态度顺从,脊背躬得极低,不怪乎皇室两代夺
嫡,都不会注意到齐王身上。反而是北郡王年轻气盛,颇有少年意气,知人知面不知心,明裳也不敢轻易定论。
伶人入殿奏乐,宫人在席面一侧,也仿旧古,做曲水流觞的雅趣,只是这曲水换作了琵琶弦乐,乐停,便由那人猜谜饮酒。
有此乐事,不仅是六宫嫔妃,入宴的皇室宗亲,也不禁抚掌以待,兴致勃勃。
琵琶声初时缓缓,忽时一声紧似一声,嘈嘈切切,如珠玉落盘,接续丝丝缕缕,争鸣若鼓,乍时戛然而止,万籁俱寂,众人沉寂于弦乐中,不觉那鼓引已到了一人之手。
宫人上前,金锤磕着花灯的边儿一敲,便拿出了里面卷好的灯谜,明裳本意是要看今日的好戏,不想自己也成了戏中一人,她瘪了红唇,不动声色地朝高位的男人嗔去一眼,她可不愿意在人前出这般风头。
旁人未注意到这番情形,坐在明裳身边的柳美人却是看得清楚,她怎不知,什么时候宓才人与皇上的关系竟如此亲近。她再抬眼去看,皇上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宓才人嗔恼的一眼,面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轻勾了一下唇角,转瞬即逝,大抵除
了柳美人,无人会注意到这细微,柳美人气恼地攥紧手心,颇想见宓才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她似是好奇,催促着问了一句,“宓才人的灯谜是什么?料想姜嫔做的灯谜的精巧,宓才人猜不出也无妨。
下面的徐答应笑着掩了掩唇角,颇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她虽与柳美人不对付,却也她更看不惯深得皇上宠幸的宓才人,在看宓才人出丑这事儿上,她与柳美人难得不谋而合,有了默契。
明裳淡淡一笑,眼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柳美人,柳美人触及到女子的眼神,心头一跳,眉心微拧了下,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等她再想,就见那女子已经移了视线。
女子双瞳剪水,素齿朱唇,秀靥比花娇,施施然福下一礼,软语轻言,“今儿嫔妾既然有幸第一个解谜,不知嫔妾若破了这灯谜,皇上可否赏亲身一个头彩?”
“宓才人莫不是答不上来了,才在此拖延。宓才人既然不知谜底,也不必在此多言,免得到最后猜不出,反而失的是自己的脸面。”柳美人最是看不惯宓才人好过,同样住在永和宫,数月前,皇上最宠幸的便是她,怎知宓才人是谁。若非宓才人
设计狐媚皇上,她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还要被一个答应奚落。
徐答应难得帮柳美人说了句话,“是啊宓才人,既是答不出就不要勉强,老老实实认错,总要强过最后没了体面。”
明裳莞尔,眼眸如春水一般,“两位妹妹急什么,我何时说过自己猜不出这灯谜。何况我在与皇上请旨,皇上还未开口,两位妹妹是要越过皇上吗?”
柳徐二人面色乍然一白,惊慌起了身,战战兢兢地跪到圣前,“皇上明鉴,嫔妾并无此意!”
李怀修看得透彻,让二人起来,并未提责罚,柳美人回到坐席,心口却砰跳不停,她蜷了蜷指尖,眼底露出一丝嫉恨。
这番争执,有谁看不出其中的意思,论起责罚,全凭上位者的心思。她给宓才人挖坑,宓才人又何尝不是施谋于她,为何,只有她要向皇上请罪,皇上却始终对那女子的心机忽视不见。
李怀修并未在意柳徐二人,在他眼中,虽召幸过柳徐,但二人与六宫其他嫔妃并无不同,他也从未放在心上。
李怀修指骨点着琉璃花灯的金龙,后背靠到銮座上,起了兴致,看向那女子,“想要送给你什么头彩?”
明裳欠身,缓缓而语,“嫔妾幼年在宿阳之时,皇上当年亲征疆北,护北地六州,宿阳百姓无不敬仰感激。嫔妾想为宿阳百姓讨皇上御笔,提书宿阳二字,一来扬我国威,震慑蛮人,二来为宿阳百姓尊崇皇上之心。”
殿内忽然静默,沉寂间,一道鹰隼般的视线在远处女子身上游离打量了一瞬。
齐王垂下眼皮,又是一派仙风道骨。
明裳提的彩头,自然不止于此,曲水灯谜,显然是皇上为齐王而备,她提议于此,更是要齐王知晓,皇上御极两载,大魏民心归向,再有所备,也无法撼动今日局面。
虽是对齐王的警示,然明裳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得那位欢心。毕竟在这后宫里,嫔妃都是要争宠,谁争得过,全凭各自手段。
李怀修眉宇微扬,忽而朗声一笑,“朕准了。”
“宓才人既有为国为民之心,朕还有赏。倘若你猜出了手中的灯谜,朕便下旨,册封你从三品贵人之位。”
明裳眸子陡然蹦出了亮光。
六宫嫔妃面色也忽时各异,柳美人嘴角微垂,气得脸都绿了,谁能想到,宓才人假模假样为宿阳百姓请一道御笔,竟也能让自己升了位份!
皇后微抿唇角,眸光轻掠了眼宗亲席位上的齐王,齐王强娶北郡王妾室闹得动静并不大,鲜少有人知晓,她于前朝之事并不敏锐,只是从父亲信中,猜出几分皇上待齐王有所忌惮。纵使她不解此事其中的隐情,也隐隐约约中察觉,才人这番
话正是说给齐王听。后宫不得干政,即便她是皇后,也不敢插手皇上前朝之事,皇上难道曾与宓才人提过政务?皇上的乾坤宫,也只有留才人侍寝的次数最多。
皇后考量远胜于别的嫔妃,她以前只以为皇上宠爱宓才人,与从前的宠妃并无不同,而今来看,倒是她小瞧了这女子。
明裳抽中的灯谜是打一字。
“画时,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宫女呈到众人面前,此时已有人露出了然之色,而有人尚且不明所以,心中纳闷,猜测这是何字。
明裳掀起眼眸,美目横波,柔声道:“灯谜的谜底,正是日字。’
姜嫔适时起身,“它才人聪慧,此灯谜正是日。”
有人这时才露出了然之色。
上元宴继续,明裳注意到,齐王展示自己的谜面时,姜嫔微微蹙起了眉,显然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齐王的谜面是“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明裳拧眉思索,齐王很快给出了答案,“镜子。”
他略一思忖,往上首銮座的帝王而望,不动声色地捻了捻那张字条。
镜花水月………………
齐王答完灯谜,折低了腰身,恭敬地敬过酒水,坐回席位。
到暮晚,上元宴散去,那株辟寒最终落入了一宗室亲王之手。那亲王态度随和自然,玩笑说要拿回去送与妻室,引得别的宗亲调笑打趣,皇室宗亲中,倒少见这般爱妻之人,那亲王也不恼,反而以此自喜,引得命妇中不禁有人颇为艳羡。
到了暮晚,今儿正月十五,圣驾要歇在皇后宫中。
月如银盘,悬于垂幕。
皇后拆了繁琐的发饰,沐浴后,挥退了宫人,走到床榻边坐下,男人倚着身,正垂眸把玩着拇指的玉戒,黑长的眼睫如根根直立,遮挡住了眼底的眸色,叫人看不分明,夫妻十载,或许,皇后从未看得分明。
她含声,“皇上既已决意册封宓才人贵人份,臣妾想,宓才人进宫一年,无子封了贵人,难免伤了旧人的心。不如皇上借此,提一提宫人旧人的位份,以昭示皇恩。”
旧人进宫已久,皇上于六宫位份鲜少上心,皇后的顾虑并无不妥,她意思也不止于此,宓才人无子到贵人份,待她日有孕,更不知凭借圣宠,是否要到妃位。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既有责任主持六宫,也不愿意见六宫有一人太盛。
她需要有人,牵制宓才人的圣宠,而如今来看,尚未有新人选秀,后宫里唯有两人能与宓才人相较,唯有生了景和公主的杨贵嫔,只是杨贵嫔近日来的性子,好似愈发不得这位的喜爱。若非杨家尚有从龙的功绩,又诞下景和公主,怕是早没了
这般的底气。杨家已经遭贬,杨贵嫔要是再不醒悟,怕是好日子也要到了头。
李怀修目光低垂,声线平静,“皇后是要为昔日旧人讨一份皇恩,还是认为朕待宓才人的恩赐过重,已有失偏颇。”
皇后脸色微变,倏忽起身跪到地上,“臣妾并无此意。”
李怀修慢慢抬眼,并没深究她话里的意思,“从王府出来的嫔妃跟了朕许久,加封也无妨,只是不必将今日殿中二人算在此内。”
殿中二人有谁,皇后心中很快清楚,便是针对于宓才人的柳徐二人,徐答应是新进宫的人,本就不在此列,倒是柳美人,竟也未借到柳侧妃的情分。
她似有迟疑,温声请示:“还有一人,嫔妾不敢擅做决断。”
李怀修掀起眼皮。
皇后斟酌着,仍是开了口,“杨贵嫔诞下景和公主,皇上是否也要一同晋一晋位分。”
李怀修面色冷淡,“不必了。”
“她如今的性子,尚担不得再高的位分。”
皇后神情微顿,稍许,垂眸应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