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林善举撒鱼食的手就收了回来,脸色很不好看,也没明着责怪任何人,只是端着鱼食碟子的那只手一个劲儿的颤抖,他憋着胸中一口气半回过脸问千叶:“他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以为我老糊涂了?!”
这一句话相当严厉,虽没有指明,但千叶知道他指的是谁,低下头道:“老太爷千万息怒,您别气着自个儿!”
林善举知道,若非万不得已,衍笙不会一天来两次:“除了今天这些,他们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快说!”
“白小姐此次来富江,并非单纯的来走访,而是因为假酒的事儿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这些是她从别处听来的,三小姐身边的丫头,有几个嘴不太严,连下等丫头都知道白小姐此次是来向林府求助的,老太爷却还蒙在鼓里,若让他知道家里这么瞒着他,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他虽皓首老迈,远没到昏聩无能的地步,相反耳聪目明,心如明镜。
林善举一听是假酒的事,神色略缓,有真就有假,这种事,他一辈子经历的数不胜数,做生意,就得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白家酒坊又不是没经过,他知道的就有好几次,衍笙是不是过于大惊小怪了,毕竟年轻,还是个女人。
他想了一想,又问:“查出来问题出在哪儿没有?”假酒案好办,因为只要一经查处,受害方有权要求当即销毁,最重要是击溃源头。
千叶义愤地说:“若好查,白小姐也不用来富江了,连老爷也无计可施,据说,快半年了,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找着。更让人惊讶的是,白家的酒还在几个铺子里试销的时候,那假酒已经铺天盖地,什么人,做得这么绝,人家造假酒的都是偷偷的捞钱,他们唯恐天下不知,简直胆大包天!老太爷,咱们富江有这么猖狂的人吗?”
听到这里,林善举知道自己错怪衍笙了,这么说来,若是贸然指证人家是仿冒,白家酒坊极有可能被人反咬一口,毕竟,白家的酒还没有大面积推广,白家这次是实打实吃了一次哑巴亏。新酒从研制到酿制,再到外销,这中间每个环节都极为耗费心力,林善举能理解衍笙有多么不甘,这孩子,是被激发出斗志来了吧。
但是,他敢断言,在富江这片巴掌大的小地方,没有林府查不明白的事,儿子接班后,他的确不再理事,也不熟悉府中事务,但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听方才丫头说,有人阻止衍笙见自己,不用问就知道,理由冠冕堂皇,无非是怕累着他这把老骨头。
想到这里,他眉间的纹路加深了,难道这才是衍笙非要见自己的原因?儿子有能力查清,却不配合她,不光不配合她,还千方百计阻止她,怕惊动他这个老头子?青竹啊青竹,你真当你爹我行将就木,管不了你了?
心中冷哼一声,忿忿把碟子搁在池沿,心事重重的向长廊走去,长廊下有一把躺椅,他两手撑着扶手缓缓坐下,而后靠向椅背,轻轻晃着摇椅,眼皮耷拉下来,就遮住了那一双精明的眼睛,雪白的胡须修得很整齐,伏在胸前,有几缕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为他平添睿智儒雅。
千叶知道,他这是在思索,念头未转完,冷不防被他的咒骂吓了一跳:“畜牲!”白家对林家有恩,他不思图报便也罢了,却以怨报德,不是畜牲是什么!他才不管他有什么苦衷。
他早有察觉,他们父子两个行事相轨,这也是他为什么急流勇退的原因,一个家族,一个企业,不能有两个决策人。他以为,他是他林善举的儿子,行为再悖逆,也差不到哪里去,却没想到,他不是能力有问题,而是品格有问题。能力不好,充其量一辈子做个庸人,与人无碍,品格不好,却易伤人伤已,留下恶名。难道,他到现在还不明白,林家有今日,并不是他林善举有多能耐,只是因为在德行上无大亏,人人都给他一点薄面而已。
越想越心悸,他突然睁开眼,问千叶道:“丫头,你给我说说,现在外面的人怎么看待林府?”
千叶见他的目光冷厉,有些迟疑,嗫嚅着道:“当然都夸咱们林府好!”
到了这个年纪,识别一个人的谎话,太容易了:“丫头,连你也不对我说实话?”
千叶本来在池子边代他喂鱼,一听,忙上前局促不安地握紧双手,说:“老太爷,哪怕所有人都对您不敬,都诳您,千叶也不会,我只是怕说出来伤了您的心。”
林善举目光如炬地瞪着两只眼,重重拍了下椅子扶手:“我让你说!”
千叶吓得倒跪在地,磕着头说:“老太爷,我说,我说,您别动怒!老太爷掌家时,街尾巷陌,贫户富室都赞您慈善心肠,可,可自从老爷掌了家,”她咬了下唇,把自己咬得生疼,才有力气接着说下去:“街尾巷陌,贫户富室都敢怒不敢言,私下里,却骂咱们,骂咱们有财无德,黑心烂肚肠!”
林善举猛然举起身边一壶热茶直掼出去,怒喝:“林青竹,你干的好事!我几十年的心血,被你毁于一旦!”他怎么就是不明白,如此作为,林家的路只会越走越窄,直到有一天,走上绝路,再无回头的可能。
是富江的百姓给了林家财富和声望,林家才得以壮大成今天这样,现在,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亏他整日附庸风雅,居然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么浅显的道理!
富江是林家生息之地,他居然把名声做得这么臭,怪不得,他时时处处防着自己、怕自己知悉。
最后,林善举在心里下了定论,白家酒坊的事,就算他没有直接参与,也跟他脱不了干系,没准在为某些人打掩护,这是再明显没有的事。衍笙有可能已经怀疑到他头上,只是碍于自己这张老脸,才没贸然兴师问罪,也有可能还没证据。
寿客亭内,玉岫说:“咱们派去的人,在县郊一家酒馆外,发现一辆送菜的马车,据回报的人说,本来大家都没当回事,直到有个心细的指出那车上的菜都很干爽,却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还一股子酒味,他们才上了心,趁赶车的进酒馆找老板,他们过去翻了翻,果然菜下面全是假酒,只是量很小。赶车的在暗处,见咱们的人围了他的车,车不要就从后门跑了,到现在也没抓到那人,只是谁也不记得那人的长相,酒馆老板撇得更干净,说那人是第一次进他的酒馆,来历不明的酒他不敢进,生意根本没谈成。”
衍笙本来满怀希望,到头来空欢喜一场,线索又断了,这不还是没有进展吗,不过是绕过一堵墙,又撞上另一堵墙,令人心中好生烦闷,但她不能表露出来,别人也费力气了,不能不知别人的情,于是笑着握了握玉岫的手,说:“代我谢谢伯父!劳他费心了!”而后,状似轻松的站起身,环视亭子四周,摆满了各式金菊,笑道:“怪不得,这亭子名为‘寿客亭’,原来是因为这些菊花的缘故啊!”
“老太爷喜爱菊花,寿客亭这名是他取的。他身边的丫头叫法古怪,说白了,她们的名字也取自各种各样的菊花,比如‘雁河’,其实就是俗称的五色菊;而‘千叶’,又叫西洋耆,乃是西洋的一种菊花;而‘斑鸠’,就是指斑鸠菊了。”
衍笙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这样,”老人家喜爱菊花,无非是以菊花之高格自匡,不由得重重点了一下头,说:“老太爷是真雅趣!”
听到她由衷的赞扬,玉岫引以为荣地笑了,但是她没听出来衍笙话里含着对另一个人隐晦的讽刺:老太爷是真雅趣、真高洁,林青竹则是伪风雅、伪“慈孝”!
林青竹对老太爷的“慈孝”之心,怕还不如千叶一个丫头!那种禁锢式的慈孝,不要也罢!
东方榉当然听出来了,他的脸上甚至已经露出嘲讽的意味,无形之中,玉岫的笑容显得滑稽,他端起茶杯,把视线移到亭子外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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