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这个流浪汉浑身脏兮兮,不过说话时却有一股读书人的文雅,他立刻感觉这个人不普通。
当时自己刚刚告老还乡,离了那繁华的都城,养心于郊外安静的庄园。那天,一个神神叨叨的流浪汉晕倒在门口,家中下人好心将他扶进后厨,赏了些食物给他,帮流浪汉度过了难关。那个人对家中人感恩戴德,一定要当面向他道谢。他向来没多少架子,把流浪汉带去书房,四下没有其他人,那流浪汉却依然拘谨。天下还有多少人被迫离家万里?有多少人没有避雨屋檐?一想到这一点,心绷得紧紧的,但转而又释然:这天下,早已不归自己操心啦。自己只操心自己这日渐衰老的身体,就够忙乎了。
儿孙满堂,开枝散叶,其乐融融,老年光景能够做到这样,也算是幸运的了。只是双亲早逝,死于至今能令许多人绝望的贫穷,没能让他们在有生之年过上舒适生活,是今生最大的遗憾。《孝经》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扬名于后世怕是无望,能记住自己的后人,又能有几个呢?死之后一抔黄土掩埋,便与人世再不相干。
“不会的,您放心。”
“我可以摸摸它吗?”
“当今文采天下第一,唯一能担得起‘才高八斗’这一称赞的人?”
“过奖。”
“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把笔交给您啊,请您一定要收下。您能善待我这样的人,也能善待这支笔。平生一片心,望不要拒绝。”
阿律照做了,祖父又让他把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支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笔。阿律说不清楚这支笔是由什么材料做成,它看起来不高端,却让人爱不释手。
“又想蒙混过关吗,小鬼?”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才对!之前不是说好,至少会等到你上大学必须要离开这儿时,才会收走沈原胳膊里的故事吗?为什么今天擅自把那个故事给拿走了?!沈原沮丧得差点就要跳楼了,不过他胆子太小没敢路,又不敢找你这个野蛮学姐理论,只好由我亲自打电话给你啦!毕竟是朋友,你这样做也太不考虑沈原的感受了!”
阿律整了整衣服,轻轻推开祖父的房门。此刻房间的窗户还打开着,虽然已经到了三月,但天气还是有些凉,风从窗户吹进来。阿律正准备关上窗户,祖父示意他不要,艰难地说道:“太闷了。”
“所以,我就是那个女疯子?”
第一次见到祖父的朋友是在两年前,风筝断了线飞进祖父的别院里,他一个人跑去院子里拾起风筝,听到祖父的书房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祖父是个极度爱书的人,每天这个时候,他要么在看书,要么在写字,很少接待客人。他经常教导白律读书的重要性,好像祖父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开蒙的岁数已经很大了,错过了非常珍贵的读书时间,所以希望阿律从小便能在书的陪伴下成长。阿律也没有辜负祖父,一直都非常非常爱书,希望成为祖父那样的人。
拿起了笔醮上墨,千言万语凝于笔端,却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开始。他看着手中的那支笔,思绪飘回一年前。那时,比现在稍微年轻些的他,买下了这支笔。
“因为只有你最适合。阿律,我想把这支笔和阿弃都送给你,你也可以试着写下自己的故事来。”祖父说着,伸出了颤巍巍的手,阿律赶紧握住他的手。祖父的体温很高,是生命在以最快的速度燃烧掉吗?
流浪汉笑了,突然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支笔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他,说道:“如今我朝不保夕,带上它也是累赘,不如今天先将这支笔交给您。也只有您才配得上这支笔。”
所以,到了祖父弥留之际,他会把阿律单独叫进房间里,阿律也猜到了他准备说的事情会是什么。那团黑雾的秘密,没错,两年了,他马上就会知道一切。
“你又怎么了?”同尘正为许诺的事情烦恼,现在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没有。下午和你分手之后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之后,你打电话给我,又把我约了出来,然后,事情就照这样进行了。”许诺的语气里有一丝丝无奈,“你到家了就好,再见。希望你以后能够顺利地走下去。”
“可我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啊。那个人又是谁,还有啊,他刚刚看我的眼神有几分奇怪呢。”
此时,电话铃响了,哆啦a梦的主题曲,总算把同尘从恍恍惚惚的状态,多少拉回了现实。来电的人是许诺,同尘接过电话,那边的他却一个字也不说。
失去记忆这几个小时,难道和许诺分手了?自己到底怎么了?
同尘点点头,说道:“从和许诺分手之后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我记得自己明明回家了,可是照您说,我是刚刚才到家,对吗?”
“阿律,我只是希望你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感到孤单。”
他惊讶得几乎叫了出来,墨迹似乎感觉到了窗户的动静,他赶紧拿着风筝离开了。
刚刚的自己肯定是疯了。
不过心里装着一个大秘密又找不到人诉说的感觉真难受啊,像同时被一千只一万只蚂蚁咬噬。而且,为什么祖父从来不把自己的这个特殊朋友介绍给自己呢?阿律还是个孩子,对一切新奇事物,都想一探究竟。半年前,他曾经如此接近祖父的这个秘密朋友。
同尘把自己摔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逼迫自己回想。最近的记忆好像是放学后和许诺一起回来,已经高三了,许诺很是紧张。他的成绩虽然很优秀,不过身边净是些成绩优秀的人,才会觉得压力很大吧。握着同尘的手比以往攥得更紧,同尘也由着他。
和祖父说话的那个人的声音相当陌生,阿律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打开一道缝,惊讶地发现与祖父对谈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形状像葫芦的黑雾。不对,比起雾,阿律觉得它倒更像一团墨迹。
“那些我们看不见或是避而不谈的事物,其实也是存在着的。”祖父又道,“阿弃,你出来吧。”
“历史与生命都是一个循环,在最终时候,你会遇见最初的自己。”
同尘一头雾水。
“其实你早就知道阿弃的存在,对不对?”祖父又问。
“你是在诀别吗?怎么说这样奇怪的话?!”同尘差点笑了出来。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开始低声啜泣起来,恰好祖父走进来。向来依赖祖父的阿律,抽抽答答地一切都告诉祖父。祖父一边拍着他的头一边说:“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总之,不管如何,还是先向许诺解释清楚比较好。同尘笑着说:不管当时我说了什么都不算,你想从我身边跑开,这是不可能的,我分分钟就能找到你!”
“阿弃只喜欢吃墨汁。”祖父说,“我只告诉过你关于这支笔和阿弃的事情。”
“敢问您可是白老先生?”那人道。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律抬起头,看到了祖父那个长得像葫芦的朋友,它没有五官,不知道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它,不过丝毫也不害怕,倒觉得它非常可爱。
记忆在这儿就中断了,接下来再次拥有记忆时,看到的就是凌乱的房间。同尘坐起来看了看手机,此刻已经到了夜里十点,时间还是同一天,也就是说,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
电话那边终于有了许诺的回应:
依然一无所获。
回到房间里,莫名其妙地觉得非常累,她都怀疑自己的这几个小时是不是上战场去了。本来准备晚上复习一下功课,可经过了这个插曲,丝毫也不想碰那些课本,想到近在眼前的学校和高考,都恍如隔世。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深呼吸,让自己放下一切,什么也不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心跳不那么激烈了,同尘这才又开始回想刚刚这几个小时所经历的一切。
此刻,祖父在和谁说话呢?
阿律点点头,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偷听您说话。”
流浪汉依然像刚刚那样大笑个不停,突然抬起眼来,目光直直看着他。他吃了一惊:这个人眼里是怎样的光彩啊,像会把人吞没进他的目光里。
“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有没有安全到家。”
“你倒是说话啊。”
祖父看他的眼光里有异样的东西,阿律虽然年幼却也明白,祖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就是心照不宣吧,或许阿律第一次偷听祖父和神秘朋友谈话时就已经被发现了。
“我写下来的故事变成了一个精灵,而且它的个性还受到故事的影响,因为这个原因,我和它非常非常投缘。不过,阿弃染上了我小时候的一个不好的毛病,因为一直吃不饱,所以我对食物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渴望和执著,阿弃也是如此。”
不管怎么,还是先打电话给许诺和沈原,解释清楚误会最重要。仔细想想,许诺是自己的男朋友,沈原是她最好的朋友,如果没了这两个人,生活的意义失去了一大半吧。
“没错。”
“老白,我饿了。”阿律听那团墨迹说。
因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受到指责,同尘一时也火大,但马上她又想到了自己几个小时前游离在世界之外这件事情,没错,恐怕拿走故事也发生在刚刚这几个小时。同尘的语气缓和下来,把自己面临的失忆状况解释给双清,然后承诺会打电话给沈原解释清楚。
和许诺分手,收走沈原胳膊里的故事,刚刚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抽风了不成?
“算是吧,毕竟,你已经那样说了,就算再不情愿,我也不好意思再纠缠着你。”
阿律脑子一发热说道:“我也会保守祖父的秘密。”
奶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