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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衙。
叶采薇被癸水折磨两日,终于缓过劲,却在这日朦胧苏醒时,被容津岸忽然质问:
“这几日,你每晚都在梦里喊“容安”,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千防万防,想不到最后露出马脚,竟然是因为梦?。
她的梦有许许多多个,关于那些早就想忘却的旧事,还有关于叶容安的。
不敢算已经离开了叶容安多久,是她实在太想念儿子,所以梦?里也忍不住喊了出来?
此刻的容津岸半边身,一双眼黑如渊薮,虽是满口逼仄的质询,却应当并非掌握了全部的信息。
他......应当只是对“容安”两个字产生了极大的疑惑,并没有更多丰富的联想。
叶采薇不能再心虚露怯,不能。
她想到了更重要的事。
“容大人这话说的,我听不懂。”
她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全部的心神,淡淡漾开唇角的笑意,自觉足够支撑与他你来我往的对手,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身后的墙壁,直视他,
“人的梦境千奇百怪,梦呓也自然变幻多端,容大人却要拿梦呓之事来问我,我要怎么同你解释?用梦里不存在之事??”
容津岸不动,目光睇过来,如有形的抚弄,反复在她皎白如玉的面上逡巡徘徊。
癸水的痛楚彻底过去之后,叶采薇不再是楚楚可怜的病西施,?流蕴藉,半媚半静,浑身都是棱角。
好半晌,他半垂眼帘,定定开口:“我确认,六皇子的监听已经撤去,有什么话,你我直说便是。
“那可好。”
叶采薇挑眉,明明是被容津岸俯视的位置,笑中却含着直挺挺的狡黠,不见半点愧弱,唇角的花蕾开得艳冶极了,她把他的质问抛在一边,另起一头,掌握主动:
“我问你,你明明已经可以随意食用花生,为什么要三番五次装病?”
容津岸眸光一凛:
“当年,?太子?宴,在?不在?之人,便都知晓我有此疾。这个软肋和把柄留在敌人的手上,敌人自然会放松警惕,以为我可以轻松拿捏。”
叶采薇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年?太子?宴上,有一个国子监监生突然发病,太子妃当即决定结束寿宴,而那时候叶采薇自己正在被太子刻意刁难,差一点就要被迫委身于他,万劫不复。
“说起这个,”叶采薇心头一荡,又坐直了些,与容津岸距离拉进了一点点,增强自己质问的底气,迎着男人的目光: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问过,这次正好问一问。当年?太子寿宴,你是不是知晓我落入了废太子的陷阱,所以才故意吃花生发病,好?我顺利脱困?”
那时候他们相识两三个月,她已经主动向他表示过好感,但却遭到了他直白的拒绝。
就在同一天、废太子寿宴开始前,她还帮他顶撞了六皇子和嘉柔公主,转头听到他在众人面前说自己“非立业不成家”,拒绝了所有人。
这些,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就在两个时辰之后,他是为了她才以身犯险的??
“这么远的事,我不记得了。”松松垮垮的语气,疏懒的眉目,容津岸这么说,反而有了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那是嘉泰四十一年,皇太后还在,废太子?宫储位稳固,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容津岸面不改色,
“我也不过是一介寒门监生,哪里敢为了一个太傅之女,跟太子对着干?”
道理是这个道理,话说得直白,就太伤人。
叶采薇冷哼。
方才提起来的气势矮弱了下去,她捏了捏指尖,想和他好好理论,但言语乱作一团,说出来又是徒增把柄。
就这样几息之间,剑拔弩张变作偃旗息鼓,竟莫名又陷入了沉默。
又是几息,容津岸开口:“还有什么问题?”
短短六个字,一瞬间勾起了叶采薇的火。
??一切的源头分明是他在有意作弄,面对她的质问顾左右而言他,如今他这般坦然自得的态度,像大方而诚恳地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胡搅蛮缠的人,反而成了她?
“所以呢?在我面前装病是为了什么?”
叶采薇重挑第一个问题,直入要害,毫不客气,
“就在这个房间里,上次,你的戏演得可真是好,如果涂脂抹粉一番,可以直接在梨园登台献艺了吧?”
“是??”容津岸听完,眼角挂上一梢淡笑,细看之下,竟也多了几分与他毫不相称的戏谑:
“我若果真登台献艺,叶娘子要来捧???”
叶采薇狠狠瞪过去:“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南直隶科场舞弊,危害甚大,积重难返,务必要连根拔起。”说着,他微微靠近了几分,与她对视,
“这次,我也并非偶然被卷入此案,三皇子六皇子的手迟早要伸过来,我已很久没有犯过病,刚好遇到叶娘子,借机预演而已。”
叶采薇眉心一跳:“什么叫刚好遇到我?”
“在池州时,不止一次,叶娘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谎话连篇,说我已经死去五年。”容津岸一顿,俊朗无匹的面上不辨喜怒,云山雾罩,只露出嶙峋的根,
“在这里那晚,刚好饭食中有花生上来,我也不过小试牛刀,若果真发了病,在外扬言已守寡五年的叶娘子,是会袖手旁观呢,还是将谎言进行到底?”
世上怎么有这种人,张嘴就是满口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不红心不跳地倒打一耙?
叶采薇饱满的胸膛上下起伏,努力平息怒火,?管徒劳:
“我之所以救你,上次就已经回答过,是因为不想被牵连!但,但我没想到你竟下作卑劣到无耻的地步,从一开始就在装病....!”
“生气了?”云雾散开,容津岸的唇角像是微微勾起。
叶采薇一愣,简直莫名其妙:
“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你当时明明......”
但话至于此,她又难免不顺着想下去。
容津岸第一次装病,后来所发生的事,是他找着蹩脚的借口,非要?她?手侍奉汤药,还……………还强吻了她。
任是她再厚颜无耻,也不可能真的当面问他,背地里搞这么多小动作,是为了想和她?近吗?
他又怎么可能回答,会如何回答?无论怎么回答,最后吃亏的,都会是她自己。
何况,那日他追到?流,追到青莲书院她的寝房门口时,他可是亲口说过,一字一句??
“叶采薇,你以为我把你带回去,会对你做什么?”
“和你再续前缘,用十里红妆再次将你迎娶过门?”
“我要用鞭子狠狠抽你一顿,然后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没有人能够找到你。我要用生锈的锁链铐住你的手和脚,你连喝水,都只能跪趴在我的脚下,可怜巴巴地求我,求我喂你。”
这些话,叶采薇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来,遍体生寒。
容津岸绝不可能口是心非,也绝不可能吃回头草。
他是恼恨她当年主动提出和离,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却被她弃,被她抛诸脑后,明明她是那个从一开始主动强求与他的人,怎么可以由她来休弃他呢?
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他若是真心想要挽回他们早已走到?头的婚姻,绝不可能是这样的表现。
不说低声下气,好歹应该坦诚吧?
“我明明什么?”叶采薇失神的刹那,却被容津岸抓住。
淡淡的语气,是无论她说什么,都有足够的歪理来反驳的稳操胜券。
叶采薇彻底收了声。
还是她太乐观,解释的权利都被他牢牢握在手上,若他一再坚持,她不相信又能如何呢?
把她逼到失控?看他吃瘪?
所以,尽管自己还想问那个无法入眠的问题,叶采薇也知道不会如愿。
“不怎么样,”她淡淡收回了目光,后撒一些,?自己的坐姿也舒适稳妥,
“朝堂之事波谲云诡,容阁老是天子肱股、朝廷栋梁,登高望远,所思所虑自然并非我等无知妇女能够尽误,到底是我僭越了。”
“逆水行舟,刀尖上行走,不得不步步谨慎,”容津岸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眸底似黎明前的黑暗,渊?岳峙,
“叶娘子是正人君子,重信守诺,容某还请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这般真诚无他,?叶采薇愣了愣。
“若我执意要将此事捅出去呢?”她想也不想便问。
“揭发我?倒也不是不行。”容津岸方才的真诚无他刹那烟消云散,
“向谁揭发我呢?三皇子,你恨之入骨的仇人,害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还是六皇子,你口中那个恶臭龌龊的老淫.棍?”
叶采薇不由缩了缩脖子。
“或者说,你想径直告到京城,去找宫里的陛下?”容津岸的目光浓墨重彩,欣赏着她同样旖旎变化的?。
愤怒使她多了几分多姿的?流,杏眼眼尾一点点红,和鲜艳欲滴的唇瓣相得益彰,他想起了什么,
“听说当年你还未及笄时,叶阁老曾几次带你入宫面圣。你与六皇子退婚之后,陛下还曾对叶阁老遗憾过,不能有你做他儿媳了。”
不知为何他把话越扯越远,叶采薇并不想与他谈论往昔,时移世易,以她今日的身份,就算举着容津岸的把柄昭告天下,也对自己讨不到任何好?。
就好像他敞开胸膛,把尖刀塞给了她,大剌剌让她去伤去刺,但她握住刀柄,才发现那不过是锈迹斑斑的废铁而已。
“所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就在她沉吟间,他却忽然靠近,热息浅浅拂过:
“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两天晚上不断梦呓的“容安”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吗?”
叶采薇尔抬眸,对上他的眼。
剑眉星目,苍山下煌煌烨烨的炬火,断崖边千年不倒的孤松,黑漆漆的瞳孔,直挺挺的鼻梁。当年让她无数次怦然心动的面貌,如今青涩褪去,?韵沉稳,更是捉摸不透的寒。
但几乎同时,她又看到了另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