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羡好步伐稍稍落慢了些许,迎着亭园两侧昏暗的宫灯,目光警惕地环视过四下,着实是不曾见到任何一人。
距离萧清歌的寝宫不过百来步时,耳畔忽而响起裙摆拂过树丛带来的沙沙声,她下意识地侧身蹲了下去,藏在了宽大的草丛后。
沙沙声不过刚过去,她听到了一道熟悉的轻咳声,正要起身时,就听到了萧澈的声音。
他嗓音中带了些许关心,“阿姐可叫太医来看过?”
“无碍。”萧清歌道,“不过是昨夜受了点寒,算不得什么事情,过几日就好了。”
提到昨夜,萧澈凝着担忧的眸色深了几分,“阿姐何苦难为自己,德宗院的奴才们虽然不会为难阿姐,可那儿到底比不上公主府。”
“京都府也比不得瑶阁。”萧清歌不冷不热地道,穿过布满灯火的径道,踏上廊亭的长阶,“她因为你已经承受的够多了,再让她因为我而下狱??。”
说着她回眸看向阶下的萧澈,寻着他的眼眸看过去,道:“我良心不安。”
她嗓音极轻,溢出的话语重如磐石。
四目相接须臾,萧澈不动声色地侧开眸,拾阶而上,“若真如此,阿姐就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郑翊溺水身亡。”
“眼睁睁?”萧清歌轻笑了声,眼角眉梢都落满了笑容,“谁说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溺水而亡,他人不知,可你应该知道我做了什么才对。”
萧澈看了她一会儿,忽明忽暗的烛火时而掠过时而暗下,眸色也随着滑过的光影忽明忽暗。
对视良久,他眼睫微敛,道:“所以阿姐何必如此,如今我与世家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论是谁,临阵脱逃便会被践踏而亡,阿姐做再多也改变不了局势,徒增烦恼。
顷刻之间,萧清歌布满笑意的眼眸染上了点点遗憾,说不清他到底是改变不了,还是不想改变,踩着前人铺好的路径往前走,自是要比需要撕杀出来的前路好上不少。
泛着苍白的唇瓣上下嗫嚅几下,她还是敛下了即将问出口的话语,只是道:“世家野心勃勃,依托他们踏上那个位置,只会受限于他们,你能保证之后就能够高枕无忧吗?”
“阿姐过于悲观了。”萧澈走到她的身侧,神色明亮地道:“总要先坐上那个位置,再考虑之后的事情,不是吗?”
萧清歌微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何时起,自己记忆中的弟弟已经成了大人的模样,不过是十七岁的年龄,已经比自己高了两个头,或许是习惯了他踏着母后铺好的路往前走,让她始终觉得他还是个少年。
而她也被影响的,下意识地想为他铺好路。
女子精致的容颜闪过些许挣扎与矛盾,她嘴角微启,沉默多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习习而过的冷风吹扬了萧清歌额间的碎发,垂落的发丝打在她的眼前,萧澈微抬指节勾起挡住她视线的发梢,道:“阿姐别难过,虽然阿姐的考量与我的想法不同,却给了我一个拉拢陈家的机会。”
不大不小的嗓音循着风入耳,藏匿于草丛后的傅羡好眼睫轻轻地颤抖了下,霎时间就明白了萧澈话语中的意思。
郑翊的死,与公主府有关。
也只与公主府有关。
不管张思邈欲要以此作何文章,最终只要咬死郑翊心气高傲,不愿服侍公主,故而以死相逼含恨而亡,此事就算是定了调,掀不起其他的风浪。
而萧清歌就要独自背负下郑翊的死,也要承担来自朝臣百姓们的问难。
傅羡好的呼吸沉了几分,穿不过草丛的视线定定地凝着女子单薄身影所在的位置,她背对着自己,看不到她的神情。
萧清歌垂眸,轻轻地笑了声,“是啊,给了你一个很不错的机会。”
“只是要委屈阿姐在德宗院待上几日。”萧澈神色淡薄,言语间的温和半分都没有落到实处,他收回手,“等我处理完眼下的事情后,阿姐就可以出宫了。”
说完想了想,一道思绪滑过,他继续道:“赵家那边我会替阿姐看着,给赵民知的避子汤也会如阿姐吩咐那般,叫人日日送去,看着他饮尽。”
萧清歌听闻此话,细细地分辨他的神色几许,淡淡地颔首。
自她知晓赵民知有心上人分院而居,日日一碗避子汤送去别院,风雨无阻,赵家就算再有怨声也碍于是自家先惹恼了公主,敢怒而不敢言。
如今喝了近四载,想来也应该坏了身子。
不过萧清歌还是不放心,是以这碗避子汤从未断过,就是硬压也要压着他喝下。
赵家夫人入宫面见皇后时也装作无意间透露的样子,与皇后言说一言半语,傅羡好那时就在旁边听着。
皇后当时并未与赵家夫人就这个话题进行谈论,只道公主是今上的第一个女儿,是以自幼备受今上宠爱,满宫中也是呼风唤雨的存在,她若是心情不爽利,莫说是其他人,就是今上她也不会给半分的好脸色。
话音刚落,傅羡好就见赵家夫人稍带期冀的神色霎时间沉了下,又不得不漾起嘴角顺着皇后的话向下言说,道公主是金枝玉叶,自是要顺着她的心意来。
不过也是那时起,本应该全心全意站在皇后身侧的赵家也渐渐有些不满,时不时地在言官那儿上个不冷不热的眼风,虽不至于叫皇后费心,却也足以让她心烦。
而萧澈在赵家那儿,也是吃过几次小小的亏。
“傅羡好呢。”
听到廊亭中响起自己的名字,傅羡好思绪倏然回笼。
萧澈似乎也被萧清歌忽然间的发问弄愣了神,迎上她带有审视的目光,蹙了眉,道:“提她做什么。”
萧清歌盯着他,“或者我应该问,你对她有意吗?”
“偌大的后宫中,除了母后外大概有二十多位妃嫔。”萧澈神色恢复如常,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父皇对她们都有意吗?”
莫说宫中,就是京中的朝臣世家,又有哪位的枕边人是他们全都有意的,多是联姻稳固家族地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她是傅家女,而我处在这个位置上,她与我都没有得选择。”
萧清歌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语,笑容灿烂得叫人挪不开眼,她笑够后才道:“阿澈,她没有选择,你是有得选择的。”
她眼眸中的嘲弄渐渐消散,正色道:“你可以不选择她,放她走,不是吗?”
“阿姐告诉我,我为何要这么做。”萧澈不答反问,淡然地抬手拂去她皱起的精致眉梢,“不论她叫傅羡好还是傅某某,身为傅家女,享尽了傅家给她带来的荣华,就应当承担该担负的责任。”
萧澈不疾不徐地抬步向下走,“阿姐若是把关心我和傅羡好的心思,落下些许给到赵家,以阿姐的筹谋,或许阿姐也会得到你想要的。”
心思沉敛的羡好听到脚步声,凝着眸稍往下缩塞身子,他们越走越远,远得只听到萧清歌沉沉的嗓音飘过,可他们走得太远,听不见在说些什么。
两人身影消失于视线中,她也迟迟都没有起身。
直到看着将萧清歌送到寝宫门口再往回走的萧澈离开这座庭院,傅羡好方才抬手抵着身侧的树干,慢慢地站起身,眸色微凉。
她站在那儿许久,等到双腿的麻意散尽,才朝着福阳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