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羡好眸底掠过一丝惊诧,不曾想多日前随口的一句话会延续到现在,眼前男子似笑非笑地凝着她,好似对她表露出来的怔愣颇为满意。
对视少顷,她的脸色旋即恢复如常,嗯了声,微抬手腕呷着茶水,低低一笑:“若殿下有意迎娶我妹妹,王公子确实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霎时间,四下的气息都凝了下来。
萧瑾承看向她。
穿过窗棂缝隙而入的微风吹扬女子鬓角的发丝,几缕发丝迎着风荡漾在她的眼前,他圈着茶盏的指节微滞,心中无端溢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
她莞尔一笑,笑得让人心烦,萧瑾承侧开眸,语气淡漠:“不见。”
倒影在门扉上的身影往后退了几步,顷刻之间,两道黑影覆上门扉。
一道清澈爽朗的笑声透过缝隙传来,男子的笑声对于傅羡好而言算不上特别陌生,一听就知是今上胞弟祁王的长子萧予淮。
紧跟着笑声其后的是萧予淮的揶揄声,“我都说了他不会见你的,谁家好郎君见一次必问一次为何不赞许你和傅羡好的亲事,他也就最近心情不错,若不然你早不知道上哪儿历练去了。”
无疑听到自己名字的傅羡好眨了眨眼眸,听闻萧予淮话里话外的意思,也觉得十分的好笑,她并不意外萧瑾承已经叫人制止了王绍卿,就是无法想象他每每被问起时的神色。
思及此,她看向萧瑾承。
男子恣意随性地倚着靠背,侧脸微扬,抿起的薄唇透着些许冷冽,门扉之外的调侃声似乎并不入他的耳畔。
傅羡好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半响,眼眸闪了下:“殿下不再听听,或许这次的理由又不一样呢。”
萧瑾承斜看了她一眼,那双澄亮的眼眸中泛着点点玩味儿,对这件事好似很有兴致,“想听?”
傅羡好嘴角微扬,没说想,也没说不想。
萧瑾承轻笑了声,蜷起的指节叩了下茶案。
刹那间,茶室西南侧的墙垣''忽然被人推开,定眼一看才发现是被人着意勾勒描绘成墙垣模样的小门,门道后闪出两道身影,看样子是侍卫的模样,可羡好不曾见过他们。
饶是被深宫磨练懂得收敛神情的美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走到两人跟前的,站在右手边的男子拱了拱手,“主子。”
萧瑾承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见羡好还是一副呆愣的神色,甚是可爱,他禁不住笑了笑,抬手在她眼前了道响指,“回神了。”
陡然响起的清脆指声叫傅羡好身影颤了下,看着眼前的两个侍卫,又看了看已经被带上的墙垣'',“活像破墙而入。”
“着意寻人来循着墙迹而作的。”萧瑾承站起来,走到茶室内的偌大屏风处。
傅好倏然明白他的想法,跟上前。
屏风后果然大有景观,被其隔开的是棋室,怪不得她适才进来时就觉得少了些什么,宫中的竹屋入屋就能看到桌案上未尽棋局的棋盘,与茶案是相隔不过半臂之遥,而这儿是着意用屏风与茶室隔开。
傅羡好端详了眼棋盘上的残局,执起棋奁中的黑子落下,已呈败局之势的黑子一息之间就又得以存活下来。
见状,她笑了笑,这才看向遮挡的屏风,“我就在这儿等着?”
“嗯。”萧瑾承执白子,不疾不徐地落下,追逐撕咬,“等你相见他们的时候再出来。”
傅羡好摇摇头,“眼下棋局还不算明朗,等到云雾散尽棋局大胜时,再看看吧。”
萧瑾承颔首,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越过屏风的时候,适才突然出现的两个侍卫立即上前,守在了屏风的两侧,隔绝开里头与外头的视线。
傅好听到萧瑾承微沉的嗓音,不多时,咯吱声响起,门扉被推开。
“我就知道。”等候在外的萧予淮闻声而入,余光瞥见伫立在屏风两侧的暗卫时,面上的笑凝了一瞬,甚是不解地看了眼主位上的好友,“今日怎么还有俩门神在里头站着。”
“后头有人。”跟在他身后的王绍卿收回落在屏风上的视线,心中虽然有些困惑,但也不好奇,熟门熟路地寻了个地方坐下。
余光瞥见垂挂在高架上的帷帽,萧予淮挑眉,走上前接过王绍卿递来的茶盏,眸光落在萧瑾承的正对面,那儿还留着用过的茶盏,说明也算不上避人,他们之间言说的话定然也能听,就是见不得而已,“什么人,我们还见不得?”
萧瑾承睨了他一眼,不语。
与萧予淮不同,王绍卿对屏风后的人半分好奇心都没有,他抬袖掏出一册信封,沿着茶案推向前,“今日拦截下一封送往姑苏的信,着人临摹了过来。”
能够用到拦截二字,就已经说明是被盯上之人送往的信件,萧瑾承指尖抵着已然被拆开的信件,眸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屏风。
位于屏风后的傅羡好神色凛起,把玩着棋子的动作愈发地慢了下来,不论如何,傅家都不能被牵扯入其中。
出身寒门的朝臣们之所以能够仰起头颅,毫无畏惧地同世家子弟抗争,他们的底气来源,是萧瑾承的默许,亦是今上的默许。
也恰恰如此,世家们才会尤为重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宁朝前,也曾有寒门奋起与世家相争,却落得落水鸟般的凄凉下场。
彼时的傅家身为世家之首,门下子弟多以傅家为号冲在了最前沿,看似是赢了,实则元气大伤。
因为不过十年,新朝取缔了旧朝。
宁朝的开国皇帝是武将出身,跟随其左右的幕僚过半出自寒门,其大刀阔斧的改革使得寒门逐渐走上朝堂。
不过,世家终不倒。
现如今世家之所以能够占据主导地位,明面上看是世家已盛行于世数百年,朝朝代代搭建下的基地尤为深厚,但追根究底,不过是今上无意于打压世家,只是希望寒门能够起势,与之分庭抗礼。
傅家作为旧朝的世家大族,为保全其身只得如壮士断腕般,竭尽全力抽身而退,可就算如此,傅家仍是五大世家之一。
如今局势算不得明朗,可今上与太子皆有意提拔寒门一族,早已置身事外的傅家若是掺和进去,真到了那时,傅家比不得其他于朝堂中得势的世家,怕是被当作马前卒,无人可救。
傅羡好澄亮的眼眸渐渐暗下,她微阖眼眸。
眼前一片漆黑,落入耳畔的话语愈发得清晰。
“陈家送去的。”萧予淮来之前就已经看过信件,“许川一事已经引起了陈家的注意,他们早前也已经寻过王家和邓家,两家都不想插手此事,也不知道是谁给的提议,想着和傅家就此事沟通一二。”
世家间看似为一体,实则也是分庭抗礼,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沾上一身腥。
“陈家在许川身上投入过多,早已经不是能够随意放弃。”王绍卿道,“且这事又由三殿下彻查,他们本以为以三殿下对世家的提拔,此事断不会出错,谁知眼下又出了郑翊一事。”
“郑翊的事情与公主府扯上关系,萧澈就算此前多有谋虑,眼下也只会选择将公主府摘出。”萧予淮眸中的兴致敛下,正色道。
不过说到这个,他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我适才出宫,远远地就瞧见公主府的宫车停靠在翎毓门外,马上就要落锁了,也不见她出来。”
如今这个时候,翎毓门已经落锁。
萧瑾承掀起眼眸,淡淡地睨了眼萧予淮,晦暗的光影于眸中摇曳,半响,他道:“明日就是除夕,留在宫中也是正常。”
萧予淮不这么觉得,“其他人正常,萧清歌就不正常了。”
他不比萧清歌大几岁,小时候也是一同长大的,只不过皇后继位之后,萧清歌也不似旧时般自由自在,他们之间也就渐行渐远,不过到底也是表兄妹,她下降后,他们在宫外也偶有走动。
“她在宫外快活习惯了,又把赵民知拿捏得死死的,除了宫中,还有谁能给她脸色看。”萧予淮停了下,抿口茶水润润喉,“我要是她,无召绝不可能入宫。”
“郑翊的事情,”王绍卿拧拧眉,“被捅到皇后娘娘眼前?"
闻言,萧予淮沉默了瞬,神色愈发地凝重。
萧瑾承颔首:“捅到承天宫。”
承天宫,今上的寝宫。
萧予淮和王绍卿两人对视了眼,不过刹那的功夫,也大抵明白了是何人所为。
无人授意,张思邈等人定不可能肆意而为,而京中的世家们更是恨不得此事能够被永远地掩盖,而唯有出身武门且与长信宫向来不对付的陶贵妃,才不管世家与寒门间的这些个弯弯绕绕,能够让皇后吃瘪,她就心满意足了。
而后宫纷争,他们插不得手。
“算了,不说这个。”萧予淮挥了挥手,又将话题引回了信件上,“这封信想来应该已经到了姑苏,不知傅家会作何回复。
信封中的宣纸干净光滑,就连墨渍也是将将干涸的模样,萧瑾承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中的内容。
陈家未提及近段时日内京中的事情,只是言说了下世家间举荐臣子一事,言辞间偶尔提了下如今势如破竹的寒门,最后只言待傅家入京之后于京中策宴小聚。
王绍卿想起早年间和傅家的接触,道:“傅家不想被牵着鼻子走。”
“谁想被牵着鼻子走。”萧予淮啧’了声,觉得不然,“傅家到底有个女儿在人家手上,就是再不想被牵着鼻子走,也不可能置身事外,除非??”他顿了顿,眸中的笑浅了几分,除非傅家能够找到与之抗衡的点,或是全然抛弃傅羡好。
此话一出,空中的气息倏然不再流动。
萧瑾承目光抬起,看向喋喋不休的萧予淮,眸色晦暗不明。
他说的并没有错。
对于现如今的傅家来说,权衡利弊,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点难上加难。
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彻底倒向世家,也有皇后得以作为靠山,另一条就是抛弃已经被召入宫中的傅羡好,不与寒门为伍,也不掺和世家间的事情,就如同眼下这般,教书育人。
而傅羡好,心中也门清。
她虽然不曾吐露过半分,可能够在明知萧瑾承是何用意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他,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想为傅家谋求一条出路。
萧瑾承薄唇微抿,“傅家那边,不需要你们操心。”
“我倒是可以不操心,但某些人吧????”萧予淮眸中闪过些许意味深长,“我今天就要替我们的痴情郎君好好问问,你为何要出言拦住痴情郎君的提亲,要是你不开口,聘书早就到姑苏了,还不一一。”
“聘书早就到姑苏。”萧瑾承稍稍抬手截断了他的话,慢条斯理地重复着,他眸光凝着神情淡然的王绍卿,问:“你何时认识的傅羡好。”
见王绍卿不语,稍稍知晓些许内情的萧予淮道:“他十五那年,随着老太太前往姑苏的时候认识的。”
萧瑾承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笑意却流于表面不及眸底,“那时的傅羡好,当是九岁?”
萧予淮掰着手指算了算,确实是九岁没错。
他掩唇轻咳了声,“如今娘娘的心思谁都清楚,他多年来念念不忘,再不出手不就迟了。
萧瑾承不紧不慢地挑眉,将那夜傅羡好说的话名正言顺地给了他,“禽兽。”
静默不语的王绍卿:“…………”
好话赖话都被他们说完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就是觉得她迫于形势,也是个可怜人。”
闻言,萧瑾承点着纸笺的指尖微滞,他半敛眼眸,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再往下提,只会勾起她的伤心事。
“傅家我自有安排,其他的你们就不用管了。”说罢他掀起眼皮,看向欲言又止的王绍卿,不知是否还要再提及求娶一事,清秀的脸庞寒了几分,一字一顿地道:“尤其是你。”
凛冽的气息徐徐扬起,覆下茶室中的寒气。
眼看着气氛不对,萧予淮状似不知觉地笑了笑,着意换了个话题:“我见外头忙忙碌碌的,暗卫都装成了小厮的模样,你要在这儿小住?”
萧瑾承瞥了他一眼,不语。
而后萧予淮就明白了,略有深意地回眸看了眼隔绝众人视线的屏风,心中的好奇渐起,他不曾听闻过自家这位堂弟有何心仪之人,也没有听说过宫中给他暗许了哪家的姑娘,更别说能够在他身边看到有姑娘家的存在。
不过萧瑾承不说,他也不会去多加猜测,就道:“得了,那我们这几日就不往你跟前晃了,扰了你们出游的兴致可不好。”
萧瑾承不疾不徐地转动着指节上的扳指,抬眸扫了眼紧阖的门扉。
言下之意很是明显。
都这么说了,为何还不走?
“......”萧予淮着实是被他眼神给了下,“走走走,我俩这就走。”
说罢他起身,余光瞥见还要辨说一二的王绍卿,又悄悄看了眼神情清冽恰如寒潭的萧瑾辰,二话不说地抓着王绍卿的手臂,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拽起来,拉着他往外走。
边走还边道:“傅家与你并无干系,也隔了十万八千里,既然……………”
话还没有说完,王绍卿就挥开了萧予淮的手,转身看向主位上的男子,他漫不经心地端来适才就在的茶盏,手腕微微往下压,茶盏中的冰凉水柱倾洒而下,又取来茶杯将温热的茶水注入其中,期间全程半分眼神都不给他们。
等他做完这一切,王绍卿拱了拱手,就连甚少使用的称谓,眼下也用上了,“傅家一事既然殿下已经开口,烦请殿下不要忘了被拘于宫中的傅家长孙女。”
王绍卿没有言说傅羡好的名字,而是道明了她的身份,她也是傅家的一份子,若要管傅家,就要记得皇后身边的傅羡好。
虚虚抵着茶盏的茶杯嚓了声,沉闷的声响环绕四下,萧瑾辰睨了眼脆了一角的茶盏,瞥开眸看向十步开外的身影,幽湛的眸光中折射着耐人寻味的神色,他拂开稍有残缺的茶盏,“你不说,孤也不会忘记。”
得到确切答案的王绍卿心下忪口气,拱手退下。
门扇推开,阖上。
守在屏风两侧的暗卫也适时地退下。
霎时间,茶室内只余下茶水注入茶盏时荡起的响音。
傅羡好起身越过屏风,眸光微落之际撞上男子幽如寒潭的眼眸,眸底闪过许多她说不清的情绪,顷刻之间也就散得无影无踪。
他指节圈着茶盏,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脸,末了再次停留在她的眸中,喉骨微微滚动透出道低低的笑,道:“他对你挺上心的。”
不带片缕感情色彩的声响循风掠过耳畔,傅羡好敏锐地察觉到平缓话语中的不对劲,不动声色地迎着话题道:“王公子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