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蓦地瞥见他指腹,一道横斜的划痕:“你的手,怎么了?”
男人低眸瞥去,不在意蜷了蜷指尖,喉咙嘶哑:“没什么,扶手螺丝划到了。”
大雪吹皱他眉眼,庞正平站着:“你说我们能活吗。”
李潇不说话。
“我现在有点后悔,之前觉得福大命大,尽管看了风险评估,但是从没想过真会有这种事。”庞正平看着远方浪涌,“现在就是后悔,早知道保险早点买了,买一整套,受益人都填我爸妈我爷爷。”
李潇仍是没吭声。
庞正平终于低头看他:“你这些呢,想过吗?”
纷纷扬扬的雨雪,从天而降,肆虐遮掩,在男人英气的面孔撒了一层冷霜。
沉默半晌,庞正平听见他开口:“我处理好了。”
庞正平一怔。
李潇淡淡道:“如果我死了,我的资产会留给我妈妈妹妹,有部分现在还未在我账下,等移至名下,也会一并转给她们。”
庞正平不知怎么,忽然想问:“你那个,那个女生呢,你没留给她什么吗?”
“有的。”李潇凝视前方,安静道,“我给她留了一部分钱,不多,但是不管她今后想做什么,重新嫁人也好,生子也罢,我保她此后无忧。”
“她嫁过你吗。
“没有。’
庞正平轻笑:“那你说什么重新嫁人。”
“我当她嫁了。”
庞正平失了语言。
“我之前和你说,她有未婚夫的事,可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其实很嫉妒他。我嫉妒他家世,并不是嫉妒他有权有势,物质我不贪,我只是嫉恨,他这样的家世才能娶她.....”
“你知道我们蠢人,也动过蠢念。”
他说:“离开她的那年,我去了趟福州,在西禅寺求了支签。那晚距离最后见她,已经去了有半月,我不知哪里来的想法,半夜打听她如果订婚,未婚夫家会给出怎样礼金额数。”
“那晚我立过遗嘱,她出嫁,我留给她的超过她夫家聘礼。她嫁的不是我,我不怨,我当娶过了。”
雨雪呼啸吹散,他的脸庞静静清隽,似惊涛骇浪中融掉的坚冰。
细雪横飞,吹彻眼眉。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孤独的人。
在基地,他不多话,他们玩闹,偏他不爱笑,不常笑。Eliott说他平时绷得紧,早晚有一天,精神会比身体更先崩溃。
又气又恨的话,而面对这些,李潇依旧泰然自若不改变。
如今弹尽粮绝,濒临绝地,庞正平在暴雨中想起此事,忽然觉得,或许Eliott也有一次失算。
他们快要死了吧,形销骨散,死后会去哪里,庞正平不知道。
可即便死了,腐朽了。
魂魄在天上飘,这个人却还是爱。
那是二月中旬,持续风暴半个月的安静午后,天幕阴沉得仿佛世界颠倒。
庞正平挨着李潇,坐了下来,学着他的模样看天幕倾颓。
“我们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李潇安静弯唇:“也许吧。’
他们在零下三十度的室外甲板,坐了整整一夜,听着船舱原本震天凄惨的哭嚎,从悲戚湿衫不忍听,到后面,也累了倦了绝望了,变得渐渐沉寂。
风暴持续肆虐,天是黑的,偶尔呈现肃杀的暗红。李潇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高烧不退,没有药,温度实在太厉害,他只能坐在船舱外自行降温。
他闭着眼,雨和雪在他身上,打湿他羽绒服,身体。
庞正平每隔一小时,会喊他一次。
李潇说怎么了。
庞正平扯了扯嘴角:“没事,怕你死了。”
李潇笑着说滚蛋,要死还得段时间,别咒我了。
他精神还行的时候,还是会去尝试唤醒引擎,也会试图修复通讯设备。
他窝在狭小的装载设备的角落,持续性暴雨,露天在外淋雨,他那条左腿,几乎是废了。
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疼痛。
庞正平看得不忍心,Eliott烧退了一点,人能说话,只是还是不算太清醒。他说梦话一样,问船上情况。
庞正平说,没人死,但有人病。
他又问,引擎好了吗。
没好。
Eliott坚持下地:“我得去看看,我得去修引擎。”
庞正平扶住他。
说,李潇在替你。
就这一句话,这个来自海岸的年轻马赛人,哭得涕泪泗流。
可李潇也不是专业的,不是铁打的,不是万能的。
他也会痛,会生病,会失去生命。
再过了五天,已经没有任何吃食、淡水的情况下,李潇听着通讯设备,第一次听到了嘶嘶电流的杂音。
他踉跄走进船舱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疯子在说话。
怎么可能还有声音。
可是那道声音,是那么清晰,那么悦耳,尽管全是电流音,尽管只有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人声。
船上所有人,还是骤然泪如雨下。
那时候已经逼近二月下旬,很巧合的,在通讯设备传来电流音的那天夜晚,暴雨渐渐转小了。
幽灵鬼魅般寂静的巴伦支,飘飘渺渺,雾般的海面,竟然远远的,从遥远方向传来一声鸣笛。
那声笛响,就像是来自天边外。
横旋的暴雨刮入船舱,所有人猛地打了个寒颤,身体比思绪更快,踉跄着从地上爬起。
多天滴水未进,他们行动慢了,却还是争先恐后推开门,挤到了外头的甲板上。
是船,是救援船!看看那旗帜!”
“
“嘿!我们在这里!”
他们跌跌撞撞,在看不清视线的雨雾里奔跑起来,没有人不振奋,连船长都在流泪。
多年航海经验,他竟然真的次次化险为夷。
那艘船越来越近了,船上三层船舱,灯火全部点起,亮如白昼。
看见遇难者,船上的哨兵嘶吼,叫着些兴奋,夹杂感动的祷告语。
他们放下舷梯和搜救艇,将所有人接上甲板。
那是艘威武的船,崭新,硕大。
船头的挪威旗,红色鲜艳,在瓢泼的风雨下猎猎飘扬。
船上哨兵解释,船只失联时,他们就展开了搜救工作,只是一直没有任何头绪。直到不久前,他们在附近海域,竟然隐约重新发现了求救信号。
每个人都静默了,庞正平捂着眼睛,身体颤抖。
只有李潇还是平静的。
他真是一个无比奇怪的人,明明已经到这种地步,人生大起大落看遍。短短半个月,或许走了旁人一生都没法经历的道路。
可他却还是坐在那里,静静垂眼,看不出任何表情。
庞正平分到面包和热可可,他照例拿了一份给李潇:“吃点?”
李潇接过,没有声息吃了起来。
庞正平说这次死里逃生。
他不搭话。
说回去后,要好好请神。
他仍是不答话。
他就像失了魂和魄。
直到那艘船走洛普水道,彻底进入熟悉的海峡。
冰原上亮起橘黄的灯,一盏,两盏,万万盏,如瓢泼的灯带,蜿蜒流淌的昏黄河流。
那时候他和李潇走在船舱外,倚着扶手栏杆。庞正平抬起眼,不远处的特罗姆瑟港,升起一弯温柔新月。
那
轮澄明的月,静静地望着他。
他若有所思一回头。
看见身后男人微微仰头,对着月夜,湿了眼眶。
【番外?照我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