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联系的第五天,他们仍然在巴伦支海漂泊。通讯是在三号当晚就断了,只是船长不死心,拼命要求警员和附近海港取得联系,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
而就像是死神来临前的预兆,到了五号夜间,巴伦支海掀起狂风巨浪,暴浪扑向船舱,将一楼休息室尽数淹没。
接二连三的破坏,船舱被摧残得没有招架之力,哪怕七号上午,积水彻底排出,可引擎还是受到影响,形成故障。
他们开始在巴伦支海打圈。
对于航行者来说,这是凶险十足的情况。
没有引擎动力,意味着任何方向,都只能靠上天的指引,他们或许会越来越远离母港海域,彻底漂泊到北冰洋中心。
庞正平苦中作乐:“这回是真要看见北极熊了。”
他那时候正和李潇在房间,几乎所有人都回了房间,只有Eliott跟随船上人员去了调控室。
他这回真没说谎??他从前在蔚蓝海岸的海港干过,他有着马赛人最纯正的血统与天赋,不屈不挠,与风浪搏斗。
Eliott向所有人宣誓:“我一定会把引擎修好。
可是直到了夜晚,海面无边无际只有乌云,楼下调控室没有传来一丁点消息。
这种时候,那句老话是不成立的,“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对于他们来说,迟迟不报喜。
其实就意味着很难有希望了。
庞正平躺在床上,凝神望了会儿天花板。他回过头,身边男人正坐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东西。
“又是航程日记?”
“嗯。”
“写了多少了?”
“挺多,从第一次出挪威海开始。”
“你很细心。”
这句是由衷的夸赞,庞正平很久不写日记了,也就从前念本科写过。当时他精神状态不好,很容易情绪崩盘。
到了后来,病好了,就觉得写日记枯燥又乏味。
重点是,他的人生乏善可陈,每天都在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的事情,他也就懒得写了。
李潇说:“不是细心。”
“哇,你都写日记了大佬,还不细心?我只见过女孩子写日记。”
他说得很夸张,男人温和一笑:“只是想,记录一下。”
李潇抬起眼。
窗户外的风雨愈演愈烈,仿若天幕倾塌。
他眼睛不受控制抖了抖。
这种天气状况堪忧,让人的头脑也昏昏沉沉,犹如梦境,没有任何思考能力。
船舱进水那一晚,所有人浑身湿透,海风寒冷凄清。
水把人扑倒,休息室一片昏暗,极夜的天色多么阴郁,是暗沉沉的墨,仿佛浸透了血。所有的舷窗都被风强行吹开,锋利凛冽的寒风肆虐,一瞬间夺走人的呼吸。
视线愣愣看着舷窗外的天幕:“要是真的,没能回去…………”
庞正平吓了一跳:“呸呸呸,这说得什么话,还能回不去?肯定能回去,你别瞎想!”
桌前男人笑了笑,不说话了。
到了隔天,仍然没有消息传来,倒是听那个加拿大人说,小马赛发起高烧了:“高烧不退,很吓人,船上已经没有药了。”
庞正平瞪大眼睛:“怎么可能,药呢?出海航行常备药,这是最基本的。”尤其是远程航行,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船员一旦生病,没法进医院医治,只能靠吃药。
一艘普通远航船上的药品数量,堪比一家小型药店,这是毋庸置疑的。
加拿大人说:“原本是有的,只是船舱进水,那晚所有药都被冲走了。”他沉默了会儿,“包括食物。’
庞正平眼睛狠狠一抖。
没有药,他们尚且可以祈祷各自不要生病,互相激励着渡过难关。然而没有粮食......一艘引擎报废,通讯失联,且远在北冰洋外围的船只上,没有粮食。
庞正平不敢再继续想接下来的后果。
他告别加拿大人,回了和李潇的房间。
李潇还在睡着,之前船舱积水,他是整个队伍里唯一敢直下一楼,想办法抢救保护引擎的人。
那时候暴雨横飞,他在甲板跑进跑出,等庞正平找到,他已经整个人浑身湿透。
昏暗没有月光的夜晚,庞正平只能看见男人一双清幽的眼睛。
房间很静,几乎听不见人的呼吸,庞正平躺回床上,看见两张床之间的书桌放着李潇的日记。
风暴来临后,他每天记录,甚至变成不同时段多次。
庞正平喉间喑哑。
李潇眠于蓬松的羽绒被下,侧身迎着窗口,他床头一缕清幽的月光,和他交颈同眠。
庞正平听见明显急促的喘息,猛地一颤,伸手去探,掌心摸到满是虚弱滚烫的汗:“喂,喂?你发烧了,你听得到吗?”
这场高热不知是从何时起,或许是昨天他淹进水里弄引擎,或许更早。
然而不管如何,庞正平最担心的事仍是发生了。
有经验的水手都会知道,在缥缈海上,如果船员发热且没有药,放在从前,为了隔绝感染,说不定会把他们直接投入水中。
庞正平想摇醒他,窗外暴雨一直下一直下。
“你能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喂,这不是开玩笑啊大佬,你能不能醒醒?"
他用手背轻拍被子下男人的脸,毫无反应。
李潇蹙眉摁住他手,发热的脸颊冒着红,嗓子缺水,干涸了,他声音嘶哑呢喃不清:“......家月,我眯一会,我真的有点困了。”
“什么,你说什么?”庞正平贴过去,“什么月?”
可是他再没说了。
庞正平心有余悸,慌得几乎大口喘着。
他陡然反应,为什么最初选房间选床位,李潇之如此钟情。
那抹月色黯淡地照着床头,照着他蹙眉喘息的侧脸,将他的轮廓照映模糊,他每晚和月色作伴。
庞正平忍不住摇他肩膀:“那她还在家里等你呢,喂!”
他冲出走廊:“有人吗,有人过来看看吗!这里有人发烧了!”
他喊了很多遍,换法语西语,他能想到的语言。休息室倒是很多人聚集,然而没有人可以给他回应。他们三三两两坐在那里,垂着脑袋,无力而沉默地看着他。
明明亮着火,暖黄色阑珊顶灯,氛围却死般沉寂。庞正平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他扫视一圈,心咯噔一声:“Eliott呢?他怎么不在?在房间休息吗?还是......”
“他快不行了。”
庞正平眼瞳震颤,突然像被绊倒,往前几步:“你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兄弟。”那人坐在地上,安静而凄凉看着他,“不只是他,我,我们......都快要死了。”
“我们没有食物了。”
庞正平噤声音,他想问那设备船呢?有没有什么办法,那条船上的人呢?然而两天后,现实给他迎头痛击??他们的设备船也彻底失联。
彻底失联,彻底失联。
这里是哪儿?
茫茫的大洋,冰川随处浮现,他们在世界尽头,在冷酷仙境。
在生命即将到终结,死寂之地。
李潇两天后能够坐起身时,船长正在给每个船员发信纸。
那是船舶公司统一的用纸,上面印着挪威语,标明了所属公司的名字:“没有更好的信纸了,你们将就着用吧??孩子们,写些什么,给家里,给妻子女儿,或者儿子,或者不管什么都好,写一些话吧。”
船舱静了一片。
不知是谁第一个哭出声,起先是绷不住的哽咽,渐渐哭声蔓延。悲伤,凄惶的情绪,随着风声澎湃灌入,整个船舱响起痛苦的哀泣。
原来人到绝境,男人和女人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被恐惧吓破胆,傻子而已。
庞正平看见李潇走出了船舱,外面正雨雪肆虐。他刚踏出,身影立刻就被白色裹挟,遮盖,什么都看不见。
庞正平抿唇,静坐一会儿,忽然也起身走出去。
男人坐在船尾,那里只有一条一人宽的过道。他背靠着墙壁,腿弯起,抵住栏杆。风愈刮愈烈,吹起他已经有些长的额发,遮望眼,也吹起船尾旗帜。
只是那面旗早被雨雪浇湿,已经无力扬起。
他环臂坐在那里,无声无息。呼吸还是急促,或许温度并没有降下来。
庞正平沉默了会:“你,写了吗。”
他没具体说是什么,就好像避谶,也像讳疾忌医。这种时刻,临到头了,他竟然突然很信这个,觉得只要不提,就会躲过一劫。
然而怎么可能,命运的刑赏与恩罚,早已在最初有了答案。
李潇看着前方:“写了。
“写了什么。”
“不知道。”他扯了扯唇角,仍是没看他,“瞎写的。”
庞正平不知怎么,喉间发紧。
他
陡然想起,李潇随身携带的那支笔,那支他始终不肯丢弃更换,用了大半年的笔,应该没有笔油了。
......他也没有借,所以是用什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