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秋天,去秦皇岛出海。”
郑容微在她身边坐下。
姑娘好像是有些害怕,指尖缩了缩。
郑容微望着她掌心,淡笑道:“那会儿你大概才上高中吧,所有人里,就你最不爱说话。我们去温泉,你迷路,碰上了我。我把你领到地方你就一路跟着我......那时候你好像都不怎么怕我。”
陈蝉衣眼睫颤了颤。
她其实也记了起来。
那是高二的深秋,十一月末,那年秋天京城很冷,香山的树叶一场雨后,落了半座山。
那时候舒柔的病已经很重了,陈如晦把她送到京城的医院治疗。陈蝉衣有一周请了假,住在京城。
她难免和一群公子哥小姐们打照面。
临近十一月的尾声,其中有个人提议,说去秦皇岛出海,其他人都觉得可以。
陈蝉衣其实和京城圈子有点融不进去,但那会儿她住在陈家四合院里。
她不想别人觉得是陈家心气高,不合群。
姑娘怯怯坐在角落,小声答应。
那次去秦皇岛,她过得并不高兴。
京城圈子早就混得熟了,和她一个南边来的,实在没什么好讲的。她说话南腔调,水一样,有时候京话连读讲快了,她听不懂,他们还会笑两声。
她垂着眼,其实心里很难过。
很多活动都没带上她,姑娘敏感,知道人家约莫不喜欢自己,就不会多开口讨嫌。
温泉那次,她确实是急得没办法了。
那地方私汤之间隔得都挺远的,她不知道地方,总不好一间一间问。
她已经换好了浴袍,小手找着领口,不知道怎么跟侍应生描述。又怕他们回去说她甩脸,急得快哭了。
郑容微就是那时候来的。
他临时有事,比所有人都来晚一步,不过那时郑家如日中天,没有谁敢多嘴。
他们都说:“郑少能来,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郑容微换好衣服,十七岁的少年眉眼狭长沉肃。
他出来时看见她在门口,急得抹眼泪,忽然想起陈家那株玉兰树。
“迷路了?”
她无措,最后点点头。
郑容微眼眸冷淡移开:“那跟我。”
她就亦步亦趋跟着他。
整个圈子,她只认识郑容微一个,尽管小时候也没说上两句话,但总归是有些安全感的。
她渐渐没那么害怕了。
然而到了汤池,里面笑闹声传开。
那群人玩得都挺大的,陈蝉衣到的时候,有两个人正在接吻,其他人起哄:“还剩三分钟,我看谁先当孬种。”
她被吓到了,心里面很慌。
她那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的概念,乍一看见他们接吻,难免觉得太开放了。
她想,要是以后她有了男朋友,可能都......都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这时候旁边一个男生说:“靠,你亲他亲那么欢,你过来亲老子啊,把老子亲高兴了,今年秀场的衣服包随你挑。”
温泉中央穿着泳衣的女生含糊笑:“真的假的。”
她说这话时,唇还没离开。
“真的啊。”男生有些野气地笑,“要不再加点儿?你把老子亲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种下流的话响在耳边,陈蝉衣几乎是一瞬间红了脸。
那女生却没觉得不对,很快放开亲吻的男人,款款扭着腰游过来,娇笑道:“就喜欢你这样的,可不许赖。”
看见陈蝉衣坐在一边,女生斜一眼她:“你倒是让让啊,别挡人路。”
众人视线聚焦过来。
陈蝉衣无措往旁边挪了挪,红着脸小声说:“对不起。”
女生白一眼她。
有个人想起来:“诶,她不是跟着我们郑公子来的吗?”
“好像是,容微,那是跟着你的?”
温泉的对面,郑容微抬起一双淡漠的眼眸,并未答话。
隔着蒸腾?热的水汽,他漆黑的眼瞳,像是一点温度也没有。
看他无动于衷,那人就笑:“哦,还以为是跟着容微的呢,原来根本都不熟啊。”
众人笑起来。
后来郑容微说:“轮到说我的事了?”
他们磕巴转了话题。
陈蝉衣盯着满池子热闹,难堪红了眼眶。
那是秦皇岛的傍晚,她勉强坐了半个钟头,借口不舒服,回房间休息了。
温泉酒店的窗户开着,秋风萧瑟。
她关好窗,换好带来的睡衣,忍不住手背抹抹眼泪。
手机响了两声,她拿起来看。
李潇:【今天小橘吃到炒栗子了。】
附了一张图片,是一只橘纹小猫,窝在剥好的栗子旁边晒太阳。
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它睡得很憨,胖胖的很可爱。
那是一中学校里的猫,经常在食堂旁边蹲点,陈蝉衣特别喜欢它们,经常带东西去喂。
一中学生也有不少去喂的,导致明明是流浪猫,长得却膘肥体壮。
那时候她和李潇还没有在一起,最多的交流是手机,每次考试之后,他问她能不能把语文卷子给他看。
陈蝉衣性子很好,他想看她就给了,他听不懂,她会拍下来,发语音给他细致讲一遍。
偶尔他来四楼她班上。
她坐窗边,他敲敲她窗户:“叫一下你们班陆承风。”
她停下笔傻傻应:“哦,好。”
他性子冷,疏离,不怎么爱讲话,陈蝉衣其实也有点不知道和他讲什么。
可他和她为数不多的对话,全部耐心温柔,有时看着她眼睛,他漆黑眼瞳里,会浮起细碎浅浅的光。
像是星星在愉悦眨眼睛。
陈蝉衣那时候,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看见他名字一瞬间,心里面陡然溢满委屈。
是那种在外很久,骤然看见熟悉的人的委屈,带着浅浅的眷恋,和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她抖着指尖给他拨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起:“嗯,怎么了?”
她最初还努力憋着眼泪:“你在,在干嘛。
那
头愣了愣,笑了:“在食堂吃晚饭,刚下晚练,一会儿得去上晚自习………………怎么了,你不是去京城了吗,玩得高兴吗。”
一点也不,可是她擦擦眼泪:“今天去秦皇岛了。"
“哦。”他笑,“是不是出海了,冷不冷。”
她说冷,她说后来又去温泉了,给他说温泉酒店的名字。
他轻笑回应。
电话里他浅浅呼吸,隐约传来食堂嘈杂的喧闹,她像一瞬间下地狱又一瞬间上天堂。
他声音温和,带着少年独有的喑哑,已经有了些成熟男人的气息。
她好想回去,好想回去。
想回去上学,不想待在这里。
陈蝉衣湿了眼睛。
紧接着,抑制不住的哽咽从喉咙里破碎。
听到她哭声,那头李潇像是慌了:“别,不哭,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哭。”
可电话里,长久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哭声。
陈蝉衣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觉得好脏啊,尽管那时候还懵懂,可她也有了女孩家的心思,她羞于启齿,只好掉眼泪。
他就一直在电话里陪她讲话,手机里有他温和的嗓音,和十一月萧瑟风声。
她折腾一天,又出海又温泉,提心吊胆,哭也哭累了,自己窝着被子躺下,嘟囔说:“想睡觉。”
那时候晚上六点多,李潇哄她:“好,睡觉。”
可
是她望望已经有些黑了的房间,揪紧被子:“但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房间黑黑的,我一个人。”
他便懂了,沉默了好半晌,李潇哑声说:“那我不挂电话,你睡好不好?”
她带着哭腔,有瞬间没敢相信:“真的吗。”
“嗯。”他低声说,“不骗你,我不挂电话,别害怕。”
姑娘还哭得一抽一抽的:“好。”可也真的倦怠极了,很快就闭上眼睛。
她睡到凌晨两点时,醒了过来。
屋子里已经彻底暗下来。
陈蝉衣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醒过神,她鼻尖还是红的,眼睫挂着泪珠,一颤一颤。
枕边一点幽光,她那过去看,发现是手机屏幕还亮着。
快没电了,然而上面显示着通话记录。
四百多分钟,没有断。
陈蝉衣一愣,想起来她睡觉之前,李潇跟她说会挂着电话,不用害怕。
她连忙拿起来,小心翼翼:“喂?”
那头一片寂静。
她咬着唇,想他或许也已经睡觉了,有些懊恼自己怎么都不注意时间。
可几乎是两秒后,寂静消失,声音一瞬间传入耳膜。有风声和车声,再接着响起他磁沉的声线:“嗯,醒了?”
陈蝉衣心里像是被温水浸没,小姑娘窝在被子里,鼻音呢喃:“嗯。”
那头笑了:“睡得好吗,没做噩梦吧。”
睡得格外好,她自己也以为要做噩梦呢:“没有,一点噩梦也没有做。”
他笑:“好。”
沉默了会儿,李潇问:“晚饭没吃,饿不饿,那边有东西吃吗?”
陈蝉衣闻言摸了摸肚子。
温泉酒店二十四小时提供餐食的,她饿了可以下楼去餐厅。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他发过来那张照片,秋阳暖洋洋照在小橘猫身上,一瞬间又有点委屈:“有,可是......”
“嗯
,可是什么。”
她扁扁嘴:“想吃栗子,回去就吃栗子。”
那头顿了很久,笑开了。
李潇声线里裹着沙哑,极低的欢愉,他笑:“那下楼好不好,栗子买了,我给你剥。”
陈蝉衣一瞬间睁大眼睛。
她猛地起身,扑到窗边拉开窗帘,楼底暗暗的路灯下,少年有被黑夜印刻的颀长的影子。
她连拖鞋也来不及换就跑出去。
十一月秋风瑟瑟,秦皇岛海浪迭起,所有的风所有的冷气,在那瞬间塌天覆地般砸向她。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不知道他怎么过来的,八个多小时,从长江之南到秦皇岛畔,他看梧桐声声萧瑟,到银杏渐黄坠底。一路风景,他是火车上熙攘的人群,他望北戴河的风吹进他肺里。
最后他在暗暗的灯下,朝她伸手。
她背叛夜色,逃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