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不大,几个人却都听得清楚。
郑容微面色沉稳如常,但是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他心里,没有比陈家这位小姐更合适的未婚妻人选,他想着差不多已经是敲定的婚事,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的行事作风,倒是和他身份相符,从无顾忌,果断利落。
只是观察陆承风神色,郑容微还是觉出一些细微的怪异:“怎么了,陆总,您好像有些惊讶。”
陆承风当然惊讶,废话么。
他强迫自己没去看身边男人,弯唇一笑,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面上已经重新换上张和颜悦色的皮。
“是有点惊讶,陈小姐,订婚了怎么都没有告诉老同学?”
他想着郑容微已经起疑,要是有心去查,知道他们认识只是早晚的事,不如大方承认。
果然,郑容微注意力被转移:“嗯,你们以前是同学吗?家月,从来没听你说过。”
陈蝉衣手心薄薄一层湿汗。
她眼睫发着颤,指尖也在无意识地抖。她其实根本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从刚才到现在,她眼里心里,满脑子都是那一个人。
他站在陆承风身边,淡漠的眼神,一双风中有些凉薄的眸子,没什么情绪地看她,不言不语。
他没有像她那般惊慌无措直视。
李潇视线扫到她,只停留了片刻,随即淡淡别开眼去。
他神情说不上什么含义,只是陈蝉衣一瞬间,心里像是被针细细密密戳了几百个小洞。
恍然才听见郑微的问话,她艰涩道:“嗯,是以前.....……高中同学。”
郑容微笑了笑:“同班的吗?”
“嗯。”
郑容微转向陆承风,语调里多了些许和缓:“下回小聚,陆总一定要赏脸。”
陆承风挂着笑:“一定。’
两个人又寒暄几句,郑容微的视线转向了李潇。
他平静无波发问:“这位是?”
神情好似探究,也有几分漫不经心。
郑容微抬眼。
他从刚才就注意到这个男人,陆承风对他的态度很熟稔,看着就像是认识很久的人。只是刚才陆承风聊高中的事,男人并没有插话。
他有双漆黑的眼瞳,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寡淡。
可分明他五官长相是锐利的,额头英挺,眉宇深邃沉肃,是有些硬气的长相,和他浑身的气质不大相符。
然而那种冷然,却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说不上来,郑容微多看了他几眼。
陆承风微微一笑:“朋友,过来小聚。”
他不能对郑容微说这是华越的人,只能说是朋友。
郑容微眼尾微沉。他倒是也将情绪敛藏得很好,只是淡淡笑了:“初次见面。”
李潇轻抿着唇。
沉默半晌,他轻声说:“郑先生,初次见面。”
郑容微含笑点头,后来又与陆承风聊了些华越的事。
华越一类全息监测上市的时候,郑容微其实是关注过的。一个名不见经传,初出茅庐的企业,研发软件之精巧,其实有些令人惊讶了。
彼时他在京城,特地坐京沪航线飞了一趟上海。那年发布会来了许多媒体,他身份不方便出现,倒是只坐在后排角落,聚光灯扫过来,郑容微偏头,将脸孔隐到暗处。
那年的陆承风意气风发,比现在更加傲气些。
这两年倒像是蚌里的珍珠,越发璀璨,却也越发圆滑。
那次发布会后,他曾经以私人名义邀请过陆承风。
其实他很好奇陆家背后的研发团队,陆承风闷声不响,大学毕业第二年就做出华越,他其实有心结交。
华越一代的品类低调,带个“家用”的标签,可是他却隐约嗅到一丝别的价值。
那年他也飞了一次西南战区,那儿有个综合型兵营,靠近广西南宁。他行程隐蔽,直奔军用技术工房。
他言简意赅:“华越一类的全息监测,能不能......”
他看了眼一旁的军械。
几百号技工,他只问了技工长一个。
对方很快揣摩出他意思,看了看华越那套机器,附耳小声说:“是有点这个意思,但是不知道具体软件程序怎么走的,万一华越也想上这条路呢?”
郑容微思考片刻,眸光微垂:“我今天在秦皇岛,没来过这儿。”
“明白的。”
后来他便飞回上海,低调宴请陆承风。
陆承风这个人,讲难听点,不好打发,看着有些混不吝,请他看戏听曲的素的,他都能应付。
问话就是一问三不知。
装傻一把好手。
郑容微这么多年,看人一事上也有九分准确。他心里微冷,想着陆承风敢明面上这个作风,想必是有更精尖的技术在手里。
陆承风不想领谁的情,也不想和谁合作。
他是想华越独占鳌头的。
后来,郑容微逐渐放弃了搭上线的念头,只是逢年过节,还是会让秘书给陆老爷子带点年礼。
总之关系停留在见面寒暄这一步上。
讲了几句,郑容微就带陈蝉衣离开了。
陆承风眼看着两人的背影走远,一个高大沉肃,一个纤细婉约。
湖边树荫静悄悄的,只剩虫鸟的声音。
他迟疑拍了拍李潇的肩:“不是,兄弟。”
李潇没吭声。
陆承风:“你,你是看不见还是认不得了?那是陈家月,那是我们班陈家月,你前妻!”
李潇还是不言不语。
湖边天光暗影,粼粼波光打在他微垂的眼睑。沉默半晌,李潇轻抿唇,低声道:“刚才讲到哪里了,是初始防控安全系数和监测后数据更新的……………”
“谁跟你讲这个了,你怎么都没点反应的,他刚讲的你都听见了?什么未婚妻,你不问问啊?”
陆承风眉头深深皱起来。
他是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事,只是知道得不深刻。等他听说两个人分手,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陆承风也问过原因,李潇没肯说。
现在看他有些无动于衷的模样,陆承风难免着急上火。
李潇原本手上拿着个文件夹,里头是资料。他站在那里,静默良久,突然好像愣神似的,手指抖了一下。
文件夹翻开,纸张散开,铺了一地。
他微愣。
过两秒才回神,蹲下.身去捡。
陆承风一怔,他看着李潇半跪在地上,坍塌着肩膀,微微低头的模样,心里有点不好受。
“你膝盖有伤就别捡了,我来。”
他把李潇的手格开。
李潇指尖一顿,继续去捡旁边的材料纸。
两个人无言沉默。
半晌,李潇忽然说:“她之前和我住在一起。”
陆承风有瞬间傻了,没明白他意思。
等明白过来,他骂了声:“我靠,什么啊,我怎么感觉我听不懂呢?什么叫之前跟你住一块,你俩复合了?”
李潇垂着眼:“不算。”
谁也没提过复合这件事。
很久之前,他还觉得心里不安定,如今甚至有些松了口气。
就像是台风来临前夕,总是提心吊胆,担心门窗会不会不牢靠,担心食物是否准备足够,还担心屋檐漏雨,檐下积水......凡此种种。
后来电闪雷鸣,大暴雨降临整个城市,他反倒只剩轻轻一哂。
他之前,总是在想对方是谁。
在脑内幻想对方的容貌,家庭,背景,甚至于幻想她和他吃饭的场景,语气,神情。
现在不用幻想了。
那个人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
他僵硬绷紧的心,陡然塌陷了。
陆承风皱眉:“什么叫不算啊,那为什么住一起,她有未婚夫,还和你住一起?”
他没有不好的意思,只是着实理解不了这是个什么发展。
李潇闻言,摇摇头:“不怪她,是我之前自己问她要不要一起住的。”
停顿片刻,他说:“可能本来她不愿意的,她性格比较乖,不知道怎么拒绝我。”
“不是。”陆承风也没话讲了,“兄弟,你是在认真讲吗?她跟你住一块,一个姑娘跟你住一块,能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你吗?”
李潇抿了抿唇,把资料仔细整理好。
五月温度回升,金山湖许多游人,欢声笑闹,他站在所有的热闹中间,有瞬间却觉得眼前空无一物,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李潇垂着眼睫,缓慢说,“你不要问了,她这两天没有住我那里,可能很快会搬出去。”
其实都已经有征兆了,他还是没把话说死。
陆承风哦一声,扯唇道:“搬出去,搬去跟未婚夫一起住?我说你们三个也挺好笑的,你跟郑容微是都不知道对方是谁是吧?”
李潇重复那个名字:“郑容微。”
“对。关耳郑,容纳的容,微末的微。”陆承风紧了紧手心,“你知不知道郑容微是谁。”
李潇看向他。
半夜十二点,润州开始下大暴雨,雨铺了一层又一层。从凯悦高层望去,整个城市都淹没在朦胧激起的水汽里。
陈蝉衣拢着被子窝在床上,很久没能睡着,轰隆的雷鸣一声声响。
她阖上眼,肩膀微微颤抖。
这是她在凯悦的最后一夜,原本明天再陪郑容微出席一场饭局,见几个人,她就可以回家的。
原本是这样的。
可是她如今不确定,还能不能回家。
房间黑漆漆的,她窗帘没拉好,还剩一条臂膀粗的缝隙,偶尔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她会习惯性揪紧被子。
她把脸闷在被子里,心里面无助又仓皇,就像是溺水了,快要窒息。
从金山湖出来后,她心神就乱了。
尽管她极力掩饰,可郑容微那样的人,她担心瞒不过。
下午的行程是去江心洲放生,那时候风浪渐起,她坐在摇晃不定的游艇上。
面色苍白。
船工看了眼天,对郑容微说:“得早点返航,怕是要下暴雨。”
郑容微稳稳站在甲板之上。
他一手插着口袋,面上仍能露出三分笑意:“结束了就回去。
他回过头,看见陈蝉衣坐在甲板边缘。
是很乖巧的姿势,她微微塌着肩膀,双膝并拢,规矩摆在一边,小手轻轻环住膝盖。
江风吹乱了她长发,她也像是全没注意。
娇娇弱弱的,最后一线泄漏的天光落在手背,只能看见女人白皙的肌肤,淡青色的血管。
因为要配合长裙,那天她穿了双单鞋。极其温柔的杏色,鞋上没有任何装饰,做得像是芭蕾舞鞋。
她脚背也是白的,浪打过来,她身子一歪,脚趾无意间蜷了蜷。
他看不见,然而鞋尖却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郑容微看了很久。
第一次深刻认识到,她确实和他从前认识的女人,都毫不相同。她柔软得像蚌肉,没有任何攻击性。
是需要男人护着的,需要捧着爱着。
尽管她从来没说。
可这样才最可爱可怜。
她那么......一个浪打过来就像是要栽倒了,郑容微莫名想,她的鞋怎么看起来那么小,是因为脚原本就纤细吗。
要是握在手里,说不定也就他手掌那么长。
思维到这里,他压低眼睫,别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