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肯定是两个女人。
我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植物人,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仍然是病人,而非一具尸体。那么,这个所谓的“鬼气”应该跟那女编剧毫无关系,而是另外一个人的。
那个穿紫色羊毛衫的女孩,她到底是谁?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家宾馆,这个51房间,想必也是如此。在我之前是那女编剧,在女编剧之前,肯定还有张三,张三之前还有李四……在这些人当中,或许就有一个人,死在了这间房间里,她的魂儿迟迟不肯离去,逗留在这里;或者离开过,因故又返回了……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倒在床上,身体歇着了,大脑却拒绝休息,以枪手惯有的逻辑思维,一路狂奔……
Iphone发出声音,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186号段,是联通的。内容很简单,就两个字:“你好”。
我没搭理他,不是群发的垃圾短信,就是不怀好意的家伙。
过了五分钟,又发来一条,这次多了两个字:
“见个面吧。”
我还是不搭理。
又过了两三分钟,第三条短信来了:
“我就在门口。”
我开始重视了,不得不重视!
我仔细审视了一遍这个号码,确定不是来自通讯录的,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号码。
我颤抖的手指,按着Iphone的虚拟键盘,发去一条回复:
“门口?哪个?”
很快,第四条短信来了:“51房间。”
我看下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不到。我打开那款软件,此时,此地,鬼气指数是:
45!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定了定神,轻轻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情况。没错,这里是五楼,以我的身手,要是翻窗爬出去,不是摔死,也得摔个半身不遂。
Iphone又响了,收到第五条短信,这次字数最多。
“开门吧,请相信我,我没有恶意。咱俩总得见个面。”
“咱俩”?这是她用的称呼,我觉得挺别扭,我现在不想、将来也不想、永远不想,跟一个鬼成为“咱俩”。
我定了定神,蹑手蹑脚地朝门口移动,鬼气指数随之往上:
45……46……47……48……
当我靠近房门的时候,指数跳到了49。
我轻轻拨开猫眼上的盖子,朝外窥望——
门口果然站着一个人!不是什么别的东西,的确是人,是个女孩,穿着一件紫色的羊毛衫,戴着一副大大的迪奥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跟我梦里的基本一样。
她略微抬了抬偷,脸对着猫眼,好像知道我正在窥视她,还给了我一个微笑。
她的脸很白,像打了很厚的粉底,与墨镜形成强烈的色差。
我把防盗链条轻轻拨开,拧注门把手,轻轻往右一旋,吧嗒,门舌松开,随着房门的开启,鬼气指数终于达到了最高值:50!
如果乔布斯还在世的话,我一定要发一封电子邮件给他,告诉他,贵公司的Iphone多么伟大,它确实“改变了世界”,还包括阴阳界。
她进屋了。
“墨镜我就不摘了吧,免得把你吓着。”她平静地对着我。
之后的二十多分钟里,她一直在说,我在听。
她是一家银行个人部的理财经理,月薪有两万多。她和男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男友却染上了赌球的恶习。010年南非世界杯,输掉了二百多万,已经到了彻底绝望的地步。庄家雇了打手来进行暴力要债,他怕极了,准备把自己仅有的一套房子卖掉。
他求她,帮他先补一下窟窿,因为卖房需要走程序,没这么快。如果对方发现你要得急,就会杀价杀得狠。
她挪用了客户的钱,帮他还了赌债。当时她的想法是,他卖了房,就可以死心了,肯定不会再赌了。他们可以租房,凭她的高薪,哪怕养他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等他调整好心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从头再来……
可她太傻太天真,一夜之间他就人间蒸发了,手机关机,房子没有卖,而是出租了,预收了人家三个月的房租。她怎么也找不到他。而找上门来的,不是他,而是被挪用资金的客户,还有她的上司。
她选了这家宾馆,这个房间。“51”是他们相识的日子,5月1日。一次银行为客户举办的餐会上,他们相识,三年的恋情就此展开。
她在这里自杀的,是去年的事。
明天,是她的周年忌日。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颤抖的声音问。
“你让他来一趟。”
“我??”
“是的,”她的目光透过墨镜,上下打量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有点假小子的风格,虽然有点另类,但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你一定能让他过来……”
“过来”是什么意思?我很想知道,却没有问出口。我能感觉到,一旦他真的“过来”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是说,来这里?”我追问,“他应该记得,你的尸体是在这家宾馆、这个51房间被发现的,又逢忌日,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敢来这里?!”
她顿了顿,说:“你没注意到吗?往东不过三十米,新开了一家速8酒店,也是经济型假日酒店。你把他约到那里去,当然,到时候你不用出面,我会在房间里等着他的。”
“可是……我……”我在犹豫。说真的,尽管我同情她的遭遇,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把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像钓鱼一样,钓到酒店里去!
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我有他的微博账号,你做他的粉丝,让他加你。你选一张自己的照片用作头像,他看了一定会心动的。我有八成的把握。”
“可是……”我还有一种担心,大一开始,这种担心就如影随形。“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一场恶作剧呢?”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是人是鬼,证明一下给我看看!这总不过分吧?
她稍稍愣了一下,苦笑地说:“你知道吗?我在自杀前做了什么?”
她侧过脸去,把墨镜摘下了,然后把脸转过来对着我。
我看到了一张终生难忘的脸。
她的右眼,只有眼眶。眼眶的边上,是一滩干涸的血迹——
她把自己的一只眼珠挖了出来!
因为她痛恨自己瞎了眼。
她男友的微博用户名,是他养的狗的名字,叫“拉拉”。
我加了对他的关注。
我微博上的头像,是网上下载的一幅小猫的萌照,我换上了自己的照片。这是我花了整整两个半小时,辛辛苦苦拍了七十多张自拍照,然后精挑细选的。
很快,他也加了对我的关注。
之前我的微博里,都提到我正在南京,在剧组里,但具体是哪家宾馆包括房间号,我从未泄露。
我们之间很快热络起来,还用上了微信,彼此聊了起来。
他也把照片发给我了,的确是个帅哥,很阳光,大多数女孩子都会心动的那种。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无耻的赌徒,不惜让女友赔上性命,他却独自逍遥。
他一直在试探我,想看看我的底线在哪里,对一夜情有没有兴趣。
当然了,我让他心花怒放。我告诉他,我的酒店地址是长波路18号的速8酒店,66房。看见这个地址,他犹豫了许久。我想他肯定看出来,这个酒店,离他女友自杀的那个酒店很近,近在咫尺。
他还是决定过来。男人终归是男人。
我给他的时间是晚上十二点。为什么这么晚?我告诉他,剧组在拍夜戏,我得守在现场,帮着导演编台词。事实上这种活儿我也干过,最底层的枪手才干的活儿。我十一点钟左右回到酒店,吃宵夜,洗澡,然后……你想来就来,不来拉倒,我睡觉。明儿一早我还要跟着剧组出发呢,总之我很忙的。
“晚上见”。他最后发给我三个字。
晚上见?见你的大头鬼,我才不想见你呢!有别人想见你……哦,不,恐怕那不是人,而是……那种东西。
晚上十点多,我就结束工作,把新完成的一集剧本发到老麦的邮箱里,然后洗完澡,通常我会上床睡觉,可我睡不着,睡意全无,我打开电视,东看西看,吃着饼干和巧克力,喝着咖啡。我知道,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必须提起精神来。
快到十二点了,我走到窗前,望着下面静寂的马路,不时有出租车驶过。有空驶的,也有载客的。我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坐在里面,去速8酒店,穿过大堂,走进电梯,按下6层,来到66房间门口,摁响门铃,然后,门开了,他看到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孩,他会愣在那儿,呆若木鸡……
叮咚!门铃响了。
我定了定神,确定不是幻听。这不是他在按速8酒店66房间的门铃,而是有人按了我51房间的门铃。
我看了下时间,零点十三分。好快啊,这么快就结束了?一定是她,过来跟我说感谢的。
他怎么样?死了?跑了?还是……
来不及多想,我连猫眼都没顾得上看,拨开防盗链,就把房门打开了——
走廊里暗暗的,灯怎么灭了?有一个黑影站在我的门口。
“怎么样?”我脱口而出。
黑影没吱声,鼻孔里却发出“哼!”的一声冷笑。
我这才注意到,黑影比我高出一头——不,这不是她,她比我矮,没这么高大,这是个男人……
没等我反应过来,啪!脸颊上就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让我眼冒金星,嘴唇上咸滋滋的。
这一巴掌把我给打醒了,我猛醒,这不是她,而是他!是他!!
咚!我小肚子上又挨了一脚,把我踹得“登登登”连连倒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猛扑上来,乒乓又是两记耳光,我仰面摔倒,我挣扎,但我根本不是一个男人的对手,更何况是一个暴怒的男人。
“臭biao子……敢给我设套……我他妈……”
他双手掐住我脖子,当时我唯一的反应就是——完了!他想掐死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人呢?她治不了他?还是关键时刻心慈手软,放了他一码,还对他和盘托出,说隔壁的酒店里,我曾经自杀的51房间里,住着你微博上的那个女孩,她是我的诱饵……
缺氧让我的脑子里出现了须臾的空白。
那谁……快来救我……
你们俩的恩怨……教我搭上性命……我也太冤了!
我的剧本还没写完呢……
我的Clubman……
他那双铁钳般的大手,忽然松劲了,眼睛盯住什么地方看,表情有点疑惑——是房间的窗台,窗台上,我摆的那只宜家玻璃瓶,里面盛着至少半瓶子的硬币。此时此刻,瓶子发生颤抖,瓶底嗒嗒嗒敲打着窗台,五花八门的硬币发出克朗克朗的声音,好像迫不及待地想从瓶子里跳出来……
地震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嘭!”一声巨响,玻璃瓶不可思议地爆炸了,玻璃碎片裹着那些硬币,朝他那张俊美的面孔直奔而去……
“啊!”他捂住脸惨叫。
我趁势把他推开,就地一个翻滚,爬了起来。
他跪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哀嚎,鲜血顺着指缝滴下来,身体剧烈地抽动,极其痛苦的样子。
“哎……”我有点动了恻隐之心,“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啊?”
他把手慢慢放了下来,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天哪,怎么会这样!有两枚硬币,一左一右,不偏不倚地嵌入了他的眼睛,左面一个是台湾的壹圆,上面有蒋介石的头像,比跟咱们这儿的五角硬币稍小一点;右边一个香港的五毫,一朵绽开的紫荆花。左边是银色的,右边是黄铜色。现在的他,就像一只长着鸳鸯眼的波斯猫。
还有,他的脖子上搭着一条黑色的皮带,我觉得眼熟……那是我牛仔裤上的腰带啊,上个月刚从H&M专卖店里买来的,怎么跑到他脖子上去了?
之后发生的我难以用语言形容,就像……就像好莱坞大片里的特技,而且是慢镜头。那条黑色的腰带像条蛇一样,“自动”缠上了他,他象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徐徐站起来,缓慢地后退,后退,一直退进了卫生间……那门碰的一声关上了,里面再也没有动静传出。
我夺路而逃!
后来的事情是老麦告诉我的。我先告诉他,那天晚上我没在房间里,我在外面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一边吃薯条,一边改剧本,直到凌晨两点才回宾馆。然后,就看到了这么一幅可怕的场景。
老麦说,还好你没在,有一个变态男,他闯进了我的房间,砸碎一个玻璃瓶,硬生生把两枚硬币塞到自己眼珠里去……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然后,拿了我的一条裤带,在卫生间里上吊了。
我搬到B楼去了,跟剧组里做化妆的一个女孩同住,我没在意,反正她早出晚归,不影响我改剧本。再说发生了这种事,我也确实需要一名室友。
再后来的消息,是陆陆续续传来的。说这个变态自虐男,可不简单。他的女友,一年前在51房间里自杀,这个男人赶在女友周年忌的时候,跑到老地方,以同样的方式了结自己。
后来网上评选十大痴情男,排名第一是《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第二是罗蜜欧,第三就是他了。
老麦的稿酬如数支付,我可能是饥渴太久,索性在南京的4S店里买了车,直接开回上海去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还好吗?
到了上海,回到家里,刚刚喘了口气,门铃就响了,快递送来一个包裹。
“她”在淘宝上买了一只玻璃瓶子,有一个大大的木塞,不象宜家的瓶子是金属盖的。瓶子里有一张纸,写着一句短短的话“我会在那边祝福你”。
那一刻我泪崩了。我拿起Iphone,给她发去一条短信:
“愿你们在那边……快乐!!向他问好!”
短信没有回复。
那款“ghostInde”的软件,被我卸载了,我不想再用了。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鬼气森森的都市里,可你不必害怕,你只要学会如何与“他们”相处就可以了,还有一点,就是你最好不要做亏心事。
我时常还会怀念那个51房间,在鬼气指数达到50的峰值时,我并没有感到阴冷,而是一种别样的温情。那种感觉至今伴随着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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