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该好好瞧瞧，”乔瓦尼的脑袋朝右边舷窗上靠过去。“这家伙刚才还想把我们打下来呢。现在它烧得像个火把一样。”由于机翼的遮挡，弗朗切斯卡只看见浓黑的烟柱滚滚而上，一直冲上云霄才飘散开。“看，它爆炸了！”乔瓦尼兴奋的嗓门都跑了调：“炮塔都飞出去了！哦，天哪——”
感叹被尖叫声打断了。机身开始剧烈地颤抖，紧接着后座机枪哒哒哒地吼叫起来。弗朗切斯卡把握住驾驶盘，顺手拧开送话器：“报告状况，娃娃。”
马里奥的声音被恐惧压得走了形，几乎变成了嘶叫：“敌机，是敌军战斗机。我们的机尾被打中了。”
“有多少？”
“五架。不，四架！”
“斯帕加娜”号往斜刺里蹿出去，剧烈地急转。弗朗切斯卡向后猛拉操纵杆，急切地等待飞机升起来。飞机操纵还算正常，这是唯一叫人宽心的地方。他看看窗外，法吉尼奥的飞机在哪儿？一架粗短的飓风战斗机无声而突然地从风挡前急掠而过。弗朗切斯卡把节流阀开到底，引擎转速调到2200转，直到听见引擎以最大功率发出的轰鸣。“斯帕加娜”号转向沙漠上徐徐沉落的火红落日。上帝保佑，他对自己说，但愿能活着站在锡迪拉泽格的跑道上。
后机枪塔的射击声一直没停。“马里奥！”弗朗切斯卡扯开了嗓门对着送话器喊：“马里奥，赶快呼叫基地。我们遭到袭击，需要战斗机掩护。马上！”
回答他的是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惶恐的尖声喊叫：“长官，法吉尼奥完了！两个引擎都完了。飞机起火了。他们正准备跳伞。”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们的处境有多糟。“斯帕加娜”号立刻被一阵吓人的震动上下摇憾。机翼上的碎片像被铅弹打碎的卡纸板一样纷纷掉落。左翼立刻沉了下去，发动机发出一阵爆炸性的咳嗽声。左侧的发动机短舱开始冒出一股黑色浓烟。
发动机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整个机翼都在震动。弗朗切斯卡满头大汗。飞机左倾下滑的趋势难以控制。他只能切断油路，关掉左引擎，把螺旋桨打成顺桨。一旦受创的发动机起火，那真是雪上加霜，根本无法挽救。“确定我们现在的位置，”他叫着乔瓦尼。后者拉开一个小舱盖，冒着挨子弹的危险探出头。马可尼测向器的环状天线就固定在舱顶的一个转环支架上。弗朗切斯卡用力紧紧把操纵杆推进去，升降舵和左侧副翼压了下去。“斯帕加娜”号虽然受伤不轻，对操纵的反应却没受到损害，损失了不少高度后飞机重新回复平衡。右引擎的情况看起来还正常，这是他们仅有的希望。该死，马里奥到底叫通了基地没有？
乔瓦尼坐回到座椅上，关上舱盖，把风声和英国机枪爆豆式的脆响都挡在外面。他打开航图，拿起铅笔在上边标出方位。“我们在锡迪拉泽格南偏东三百一十八公里。”他计算完以后报告说。弗朗切斯卡想了想，这段航线上没有什么备用降落点。
就像是一声尖利的啸叫，飞机从头到脚在猛烈震动，驾驶舱里碎片横飞。一股狂风扑面而来。“斯帕加娜”号歪向左边，成曲线俯冲下去。弗朗切斯卡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是出于本能发应向后猛拉着操纵杆，死命地踩住脚镫。“发动机!”他大吼着，送话器里和耳机都没有半点声音，乱糟糟的电线垂在头顶上乱晃，内部通话系统完蛋了。他把沾满汗水的耳机连飞行帽全扯了下来。“发动机！”他绝望地再次嚎叫起来。
“发动机没问题，”在机翼震颤，子弹敲击飞机铝壳的一片杂乱噪声中，弗朗切斯卡愕然地转过脸，乔瓦尼正和他面对面看着，太阳光映着他一脸的汗水，送话器随着他下巴的动作左右摇晃：“上尉，放松些。发动机好好的，工作正常。”
飞机奇迹般地拉平了，风从打穿的弹孔里灌进来，吵得跟鬼叫似的，但不像刚才俯冲时那般骇人魂魄。弗朗切斯卡瘫软在驾驶座上，几道曳光弹的尾迹不时从气窗边掠过去。沙丘，连同飞机投在地面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感到一阵阵恶心。
“他们该回家了。”
“谁？”弗朗切斯卡觉得脑筋正在变得迟钝，他逐渐沉浸在一种幻觉里：自己正在黄褐色的大海中航行。事实上“斯帕加娜”号离地面的高度只有不到二百米。
“英国人？”飓风战斗机已经到了作战半径的极限。弗朗切斯卡晃晃脑袋表示同意：“要提防。他们会在回家吃饭前干一票，争取解决掉我们。”他忽然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后座机枪不响了。他抓起送话器，才想到内部通话器已经损坏，没法使用。
“去看看马里奥，他怎么不出声？”
乔瓦尼抓着牵索摇摇晃晃地朝后舱走去。弗朗切斯卡的心突然抽紧了，在呼呼的风声中，由远及近地传来那种恐怖的尖啸。以“斯帕加娜”号现在的高度及受损状况，带着八挺机枪的英国战斗机一个动力俯冲就能把他们全埋葬在沙漠里，连跳伞的时间都没有。
如果飞机没有受损，如果两个引擎都完好，动力充沛，他也许会试试在马耳他上空学会的招数，突然急转撞向敌机。现在他只能一边祈祷，一边左右摇动着操纵杆。“斯帕加娜”拼命地扭动身躯，活像在跳摇摆舞。一排曳光弹从舷窗边斜掠过去。弗朗切斯卡咬着牙坚持这套战术：贴着地面低飞，左右蛇行机动，干扰敌方的瞄准，叫他们打不中，诱使他们扎向地面。后机枪塔开火了，低沉而忿怒地咚咚响着，好象无数个敲打铁砧的声音连成一片。
红色曳光弹雨点般沿着他的左舷落下，左翼梢又飞迸出几块碎片。弗朗切斯卡大骂起来。一颗子弹带着咻咻的尾音从他头顶飞过，在树脂玻璃舷窗上开了个洞眼。他使劲朝右拐，飞机什么地方被打坏了，不太听人使唤。左翼又出现了可怕的下沉趋势。
他忙于和难以操控的飞机搏斗，甚至于没注意到副驾驶是什么时候回到座位上的。乔瓦尼开口说话差点吓了他一跳：“两个英国佬跑了，赶回家看妈妈去啦。”瞧见弗朗切斯卡茫然地望着自己，乔瓦尼补了一句：“我大概击中了一架，它冒了烟。现在他们也要为回家的事情操心了。”
“娃娃呢？”
“死了，胸前中弹。这孩子的血撒得满舱都是。”
弗朗切斯卡只是摇头，嘟哝了一句：“真是见鬼。”
“无线电全完了，高频，还有甚高频电台。测向器天线也给打掉了。”
“那就是说我们指望不上基地了？”弗朗切斯卡说：“还有别的损伤没有？”
“后机身全是洞。方向舵掉了，就剩一小块儿破片。”听见这句话，他整个心都沉了下去。 “趁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测一下方位吧。我们要找一条最短的航线。”弗朗切斯卡盯着航空地平仪，竭力控制住小幅晃动的机翼。“左翼油箱漏得像个筛子。剩下的那点燃料经不起我们折腾啦。”看着乔瓦尼摆弄着航空六分仪、两脚规、尺子和天象图表和航图，弗朗切斯卡忽然很想笑出声来。在精历了那那多恐怖、疯狂和杀戮之后，两个人拼命努力，就是为了把这架千疮百孔的飞行器给弄回机场去。与这个目标相比，马里奥的死亡，他们两人的性命，都算不了一回事。
“吃飞机这行饭真是蠢透了，老兄。我已经受够啦。早知道该去当海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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