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微微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封建王朝之中,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消除阶级,而是在这阶级之间,是否有可供攀爬之阶梯,自身之努力,是否能换来境遇之改善,子孙之希望!
古代封建王朝,是需要社会流动机制,也需要政权稳定性的,不能单独的取其中一项来片面化的论证封建王朝的制度问题。
一步到胃的消除阶级,在生产力水平有限的封建农业时代,是不太现实的。
老马同学表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阶级的存在与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密切相关。在封建社会中,农业是主要的生产方式,生产力水平低下,意味着社会总产出有限,只能维持基本生存,没有足够的剩余产品来支持一个无阶级的社会。
而想要用这有限的社会总产出,集中起来办大事,就自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的政体。如果试图消除阶级,实行平均分配,由于剩余产品不足,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反而可能导致普遍贫困和社会混乱。
所以一个既要集中,又要分配的制度,最为关键之处,就是打造一个希望的阶梯。
既然阶级暂时,或者说在一定较长的时间内无法消除,那么如何让这个固化的结构不因内部压力而爆炸?答案就是构建相对公平的上升通道,让底层精英看到希望。
别剥夺民众百姓穿长袍的机会!
一个完全封闭的体系,压力只会不断积聚。
当底层精英,这也是最有能力和野心的一波人,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时,他们的才能和精力就会转化为对现有秩序的仇恨与破坏力。
反之,如果存在一条通道,告诉人们学而优则仕、军功授爵,而不是给一件长袍虚假的穿几天,然后就公然表示,不要不舍得脱下长衫么……
只要还有希望,还能改变,那么底层的社会精英,就会将精力投入到体系内的竞争,从而成为体系的维护者,而非掘墓人。
秦之兴,是依靠军功爵制,使猛士必发于卒伍,让平民有机会凭战功改变命运,故秦卒虎狼之师,扫平六合。
汉之盛,是从汉武帝确立察举制,使得地方郡县当中的人才可以绕过六国贵族的限制,得政府能不断从民间汲取人才,保持活力。西汉初期的布衣将相格局,社会阶层在大动荡后洗牌,上升通道相对宽广,造就了文景之治和汉武盛世。
唐之强,是因为隋朝开始推动科举制度,让底层精英,尤其是寒门子弟有一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可能性。唐太宗看到新科进士鱼贯而入,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而阶级一旦固化,上层统治者试图剥夺下层百姓民众穿长袍的机会,便如魏晋南北朝时期,门阀士族垄断九品中正制,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阶层彻底固化,上层骄奢淫逸、不思进取,下层精英报国无门、心生怨怼,最终导致长期分裂与动荡,在国内无法得到有效晋升渠道那些人自然转投到了五胡之下!
那些固守特权的门阀世家也在战乱中灰飞烟灭,使得华夏板荡,民生凋零!
华夏每一次的重大灾难,都不是简单的某个外因外族,而是内外合力!
一个健康的王朝,会尽力维持这条阶梯的通畅,用希望来驯服不满,用流动来防止板结。当这条阶梯变得狭窄、腐败甚至断裂时,就意味着这个王朝的天命将尽,社会精英将不再试图通过体系内的努力来改善境遇,而是会选择掀桌子,用暴力来重新洗牌。
当阶梯消失,希望泯灭,那么戍卒叫和楚人炬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斐潜听贾衢之言,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缓缓的说道:夫观九鼎之制,虽定尊卑;仰云梯之设,实通天人。昔宁戚叩角而齐桓擢,傅说举版而殷道新。卫青牧豕终建勋业,韩信饥馑竟佩侯印。此非天阶有径,岂致寒门生春乎?
商君悬木以明信,管仲开闾而纳贤。阶无壅滞,则耕战皆奋;途有津梁,虽布衣可冕。故周室庠序升俊秀,秦廷军功拔卒弁。但使砥砺得达,何虑稷下空弦?
阶序非固兮犹可攀,星汉虽遥兮槎能通。惟愿天衢常荡荡,莫使玉珠陷蒿蓬……斐潜语气渐重,带着洞察世情的透彻,昔日举荐唯亲,寒门子弟纵有才学,亦难出头;寻常百姓,终岁劳苦,所得大半供奉豪强,子孙世代难脱佃户、奴婢之籍……黔首眼见努力无望,或则相互倾轧,耗尽其力;或则不求进取,唯苟全性命于乱世……此非民之惰,实乃制之弊也!
主公所言甚是。贾衢也是点头说道,新政之下,农人勤于耕作,改进农具,因增产可多得,子弟亦可因功、因技被举荐入学;工匠钻研技艺,因一技之长可获尊重,可得厚赏……商户,兵卒,亦是如此,便是奋勇而进,求精求善,无需官吏时时敦促,事事强调……如此官吏得其绩,百姓得其利,家国亦得其安……
贾衢指了指斐潜桌案上的书册,说道,去岁并北新增垦田数目,民间自发兴修小型陂塘沟渠数量,工坊接收民间定制新式农具、家具的订单,乃至市集交易额,皆远超往年。此非官府强令所能致,实乃民众见前途有望,自发勤奋之结果!
梁道所言,深得我心。斐潜点着头,缓缓开口,力耕者有其食,善工者得其赏,勇战者获其荣,有才者尽其用。如此,则民力可舒,国力可强。
斐潜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扫过并北、河洛,乃至更广阔的天地,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然仓廪何以实?非仅靠天时地利,更靠人尽其力,物尽其用。而人欲尽力,则需使其见努力之果,怀向上之望。梁道,你在并北所做的一切,便是将此理,践行于实处。此功,不在斩将夺旗之下。
帐外秋风依旧,帐内的一场深入交谈,却仿佛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注入了更为深厚的力量。
这力量,并非仅仅来自于刀剑的锋锐,更来自于一种能让万千黎庶看到希望、并愿意为之奋斗的制度生机。
贾衢起身,肃然一揖,主公洞见万里,衢不过遵令而行,恪尽职守罢了。并北能有今日气象,全赖主公新政之道。若非大力招募流民,开垦边地,推广新技,并北无此人力物力;若非以商贸、盟约羁縻匈奴、乌桓,使其渐习农耕、互市,边境难得安宁,亦无此稳定环境。衢只是在此基础之上,细化条例,督促执行而已。
斐潜摆摆手笑道,有功便是有功,梁道不必过谦。若是再谦让,我可真就不算此功了……
贾衢连忙说道:啊,主公自当是奖罚分明!
斐潜和贾衢两人相视而笑。
眼下河洛之战,关乎中原气运。曹孟德行焦土之策,毁我恢复河洛之心血,必不容他得逞!斐潜一边说着,一边执贾衢手送至大帐之前,望着连绵秋色不由得朗声吟诵道,昔日风雪宿,孤影策寒驴,今朝河洛聚,共拓九天途……梁道且稍作休整,后续诸多重任,还需倚仗于你。
衢,定不辱命!贾衢拱手而应。
贾衢正准备退下,却见到大帐之外兵卒急急而来,报!探明曹军于津渡设置拦索!并潜藏兵卒于山谷土塬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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