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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冥冥归去无人管

慕湮一转头,就对上了满院的护卫和如林刀枪。

青王迎了上来,堆着满面恭谦的笑:“小王有礼,还请两位大侠暂时留步。”

得势的藩王伸出手来,想要留住这两位当今天下纵横无敌的剑客,收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没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只是漠然地穿过那些拿着刀兵的护卫,如同一只在风林雪雨中掠过的清拔孤鹤。

转身的瞬间,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遥远的歌还在心中低低吟起,却已是绝唱。

多少春风中的折柳,多少溪流边的濯足,多少银灯下的添香、读书后的泼茶,在这一转身后便成为色彩黯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页岁月轻轻翻过,悄无声息。

多年之后,他不再是他,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纯白清澈的少女。

而此刻,房内的太医紧握着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看到伤者在那样长时间的呓语后,还是无法等到自己要见的人,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着,咳嗽着,气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

太医松开伤者的手,发现在伤者垂死的挣扎里,自己手腕被握得红肿一片。他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按例宣布:“龙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午时一刻,御使大人亡故了”

内外忽然一片安静。御使夫人第一个松开手,仿佛解除了戒备般全身瘫软,双膝跪倒,掩面痛哭。哭声由内而外地传出,引起门外百姓的轰然号啕,回荡在天地间。

就在那一刹那,太医回过头,陡然发现章台御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闭合。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着窗外,带着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欢喜,却又仿佛绝望太医曾在伽蓝白塔的神殿里看到过一幅描绘三界的壁画,而此刻年轻御使的眼睛,却正像极了壁画上那个堕入无间地狱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狱里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丝的阴暗,居然明澈如高岭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无声地凋落了最后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动的东风中零落成泥。

龙朔十二年的春天,整个帝都伽蓝,甚至整个梦华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变”的力量。仿佛有东风破开了长年累月凝滞的空气,带来了新的改变。

首先是皇太子的册立。那名从北方砂之国民间被迎回的少年真岚,终于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当着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面,跪倒在历代先王面前,戴上了那只代表着空桑帝王血脉象征的“皇天”戒指。承光帝当即承认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并改年号为“延佑”。梦华王朝悬空了几十年的皇太子的位置终于有了主人也让天下人松了一口气。

皇太子的册立,同时也标志着以曹训行为首的太师一党垮台的开始。自从真岚以皇太子身份进入东宫开始,大司命重新担任了太子太傅的职位,影响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结成了联盟,以章台御使最后递上的那份弹劾为导火线,在朝野对曹太师一党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而在民间,由于章台御使遇刺身亡让百姓群情汹涌,大理寺门外每日都有百姓自发跪在那里喊冤,请求朝廷对御使遇害一案彻查到底。

倒曹的风暴从朝野间席卷而起,撼动了整个梦华王朝上上下下。

大理寺和御使台已经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对曹太师一党的清算和追查,第一个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杀死章台御使夏语冰。

那名刺杀夏御使的刺客当场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后指使者是太师府,便被判了凌迟,准备在夏御使出殡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当众行刑,以平民愤。

行刑那一日,整个西市人山人海,连集市上的商贾小贩都不做生意了,个个挤着过去看那个刺杀御使的凶手伏法,每个人脸上都有激愤和兴奋的神色。然而看到那个被押上来的瘦小的老人时,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这样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实在和百姓心中那个狠辣杀手的样子相去甚远。

那个刺客显然在狱中已经遭到了残酷的刑求,满身的肌肤片片脱落,被铁索拖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只睁着一双看不清眼白的浑浊老眼,看着底下人头攒动的看客。仿佛忽然间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嗬嗬的含糊声。

“杀了他杀了他”底下不知是谁先带头大喊,很快赢得一片应和。

愤怒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话。云锦客栈的老板娘远远站在街角,看着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认出了是赵老倌,忽然间全身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抬起涂了丹寇的手指掩着嘴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赵老倌杀了夏御使吗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杀了他为御使报仇千刀万剐啊”看到那个刺客竟然不认罪地四顾,底下叫嚣更是响亮,愤怒的人们纷纷将手中杂物投掷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老板娘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想要拨开人群冲过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御使”

然而这边语声未落,那边刚要开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了一阵混乱,发出一声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场有人劫法场”惊慌而愤怒的喊声,在围观者中传递着。

人潮在惊呼中退却。两个人宛如鹰隼般从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剑抹了监押的官兵,从台上扶起了遍体鳞伤的赵老倌。其中一个白衣女子劈开了枷锁,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将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来。两人转身联手合剑,直冲出人群。

老板娘惊得目瞪口呆是他们是他们那曾经住在她客栈里的姑娘和男子。

一个月后,当梦华王朝对剑圣两位弟子的通缉遍布云荒大地时,九嶷山下云隐山庄里的桃花已经开了,璀璨鲜艳,仿佛与破开寒冬的春风相对嫣然微笑。

满树的繁花下,有人击节而歌,歌声老迈嘶哑,调子却婉转,竟是一曲东风破。

曹太师已经垮了,青王白王联袂掌权,大司命重新成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尽快遴选出嫡系贵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个月,天翻地覆,然而云隐山庄里面却只有桃花悄然绽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觉,照旧梦见童年时在师父身边嬉戏的无忧岁月。睁开眼睛,就看到师兄带着新收的徒弟端着药过来,正俯下身,盖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

她不由抬头粲然一笑。

就算什么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却已经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无忧的童年。

被他们救回的赵老倌神志一直有些糊涂,又不能说话,只是在远处咿咿喔喔地不知唱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一曲从大内传出、如今流行在坊间的曲子东风破想来,大约也是他卖唱的女儿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可能是因为伤口没好就勉强使力,力克寒刹后又劫了法场的缘故,慕湮胸口一直隐隐作痛,稍一运气就痛得全身发冷,连剑都不能使了。

“快来喝药。”尊渊从西京手里拿过药盏,递给师妹。

慕湮接过,喝了一口,秀丽的长眉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热喝,喝完了我这里有杏仁露备着。”尊渊笑着低下头来,劝师妹听话,看到她苍白秀丽的脸上已经满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赶快好起来。”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了,然而神色却是怔怔的,抬头看着满树桃花,忽然轻轻梦呓般道:“我怕我永远都不能好了。永远都不能好了怎么办啊,哥哥。”最后那个称呼,是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听得尊渊微微一震。

语冰被刺的那天,她心里的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那个人的一生里,明明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和脏事,于公于私,都有愧于人。然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这样深切地爱戴着他难道他欺骗了天下人他出殡那一天,飘下了残冬的最后一次雪。那雪大得惊人,漫天漫地一片洁白。人们都说,那是上天在为夏御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里暗自猜想:不知道语冰死后,是堕入地狱,还是升入天界

也许,在年轻御使短暂的一生里,一切就像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一片纯白晶莹,却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龌龊黑暗。朝廷体恤,青王看顾,章台御使在死后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极尽哀荣然而,即使盖棺了,就真的能定论吗

慕湮的手指绞着尊渊的衣角,有些依赖般地茫然抬头看着师兄,喃喃:“你说语冰,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再遇上一个夏语冰,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明白头很痛啊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知道”

“傻丫头”尊渊叹了口气,蹲下去扶正师妹的双肩,直视着她黯淡无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纷繁复杂,的确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无法评判夏语冰的为人,但是”顿了顿,尊渊的声音沉定如铁,慢慢道:“但是,你要记住有一件事是永远正确的:那就是你的剑,必须维护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惊,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远处疯疯癫癫、咿咿而歌的白发老人。世上还有多少这样被侮辱、被伤害的人们

为他们而拔剑这是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刚一入门,师父便是这样教导她。而在世事里打滚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叹了口气,点头,拉着尊渊的手站起,顺势将头靠在师兄肩上,清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

尽管沧海横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点本心如明灯不灭,就可以让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纠缠的混乱纷扰。

“西京,你也要记住了。”尊渊收起空了的药盏,站起身,对跟在身后的新收弟子道,“空桑历代剑圣传人,一生都必须牢记这一点。”

少年慎重地点头,抬起头看着师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坚定的光。

风里偶尔卷落一片残花,远处老者的歌声嘶哑,渐沉。东风破开了严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树下回旋,依稀扯动被撕裂的情感。爱恨如潮,一番家国梦破,只剩江湖寥落,无处招归舟。而明日天涯路远,空负绝技的剑圣两位弟子,以后只能相依为命吧。

何谓正何谓邪何谓忠奸,何谓黑白堪令英雄儿女,心中冰炭摧折。

沧月于

2003922-102

外传东风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