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刺骨”的说法。指的就是长安冬天的寒冷。
刺骨形容天气冰寒得有如针刺进骨头。
空海进入长安时,正是刺骨时期。
公元日。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风中的长安,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了。
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
家家楼上如花人,千枝万枝红艳新。
帘间笑语自相问,何人占得长安春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
如今无奈杏园人,骏马轻车拥将去。
韦庄长安春长安的春天始于二月。
从朔北吹来的风和黄尘,夹带着春天来到。
二月风中已经开始混杂着杏花味道。
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带着春天气息的风中。
刺骨的感觉没有了,只感觉春风和煦。
大街左右两旁并立的榆树、槐树和杨柳,都已冒出嫩芽,抽出淡淡的新绿。
路过的马车,所发出的辚辚声更添热闹。
高楼之上的蓝空,也显现出温柔的色彩。
走过大街,一踏进游廓的夹道狭斜,人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了。
僧侣装扮的空海,即使走在这称为“狭斜”的妓院、酒肆鳞次的街道,谁也不会停下来多看他一眼。
因为,街道上到处都是商人、官吏、僧侣、异国人。
像长安这般有各式各样种族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在当时的世界绝无仅有。
据说光是各国的使臣,平常就超过四千人。
长安的人口一百万人,其中有一万人是异国人,除了使臣之外,还有六干异国人生活在这个大城市。
首先,有倭国。还有,吐蕃。
西胡。
大食。
天竺。
另外,还有土耳其、维吾尔族、西域种族及少数民族,都聚集在这个城市。
这些人带来的,不仅是文物而已。也带来了宗教。
道教。
佛教。
密宗。
这些不必说,西胡的国教祆教即拜火教、还有摩尼教也都传人长安。另外,景教聂斯脱利派的基督教也东传而来。长安建有各教的寺院。
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即使是异国人,只要考试成绩优异,一样可以任官,也有可能位居高职。事实上,确实有不少这样的异国人。
这些异族所带来的各种宗教,都受到政府的高度保护。
这些异族,有如散布华丽色彩般,混杂在熙来攘往的群众里。
身穿皮衣、脚履及膝皮革长靴的胡人昂首阔步,旁边的酒坊则传出胡乐来。
所谓“胡”,狭义指的是“波斯”,广义则泛指“西域诸国”。
一般而言,胡人包括西胡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耳其人、维吾尔人在内。
胡女。
胡姬。
胡商。
胡麻。
胡乐。
胡旋舞。
都是西域人、西域食物及西域文化。
赤发碧眼那样的种族,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在这长安城看到的。
贵人和官吏之间,也流行着西域装扮。
脚履西域式长靴、穿着长下摆衣物,英姿焕发地骑着马的贵人可不少。
人们的交谈声、车马声、流泄的管弦曲乐、食物的味道对空海二人而言,一切都是异国情趣。
杂沓、喧嚣、混沌置身于此,不仅逸势,连空海的心也好像飘浮起来一般。
不过,置身于此种光景,空海的心思和逸势并不相同,他在此地观看宇宙。
空海知道,触目所见的一切、形形色色的一切,乍看之下好像各自不同,但以同样身在宇宙中的观点看来,则一切都是相同的。
所有的一切,和宇宙都是等距离。他如此认为。
若说自己和他人惟一的差异,就是自己很清楚,不仅他人、还有自己的肉体,都被宇宙原理的无穷力量所贯穿。
置身在喧嚣街头的空海,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宇宙原理的存在。
宇宙原理按密宗的说法,就是“大日如来”。
那大日如来,把自己的肉体层层包住。空海如此认为。
所见、所触、所嗅、所闻和所咀嚼空海看透那些全是泡沫之一。
然而,虽说看透,空海并非以一种冷漠眼神来观照。
对于罕见的事物,依然率直地深受感动;不曾吃过的东西,立刻抓起来放进嘴里。每一样都是不同的味道。
虽说应该是相同的,然而,一旦以个人眼光看来,恐怕所有的一切又都不相同了。
应该相同,却说不相同,空海在自己内心看到这矛盾的视线。
真是不可思议。而这不可思议的紊乱,让空海感到很开心。
“真是有趣”空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走在一旁的逸势听到后,问道。
“什么事有趣空海。”“我的心啊”空海边走边笑。
“喂空海。难不成你又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吗”“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何事呢”“看吧”空海的视线扫过周围的杂沓后说道。
“看啦。又如何呢”逸势看着空海。
“曼陀罗啦。”译注:梵语,众生相之意。空海低声说道。
“果真是复杂的事,不是吗”“不,一点也不复杂。”“算啦。因为你说话风趣,我就听吧不过,空海”“何事”“不要用言词来诓骗我喔。”“绝不打诳语。”空海露出微笑。
“总之,你说说看,说简单一点”“好吧。”空海边走边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视线转回到杂沓的地上。
“譬如说: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当然不同。”逸势道。
“倭人和汉人当然不同。儒生和和尚不同,还有,富人和穷人也不同。”“嗯。”“不过啊”空海说着,指着前方。
前方是妓院的围墙,有一株白梅树枝由里往外伸到街道来。
“从那株花的距离看来,无论谁都一样。”“什么”逸势扬起声调。“果真是复杂的事啊”“好吧,就说说那云好了。”空海说道。
“云”“有云飘过那里。”空海仰头看。
“嗯。有啊”逸势的视线,从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树后方扫过。
白梅树正上方,有一朵云正悠悠然往东飘去。两人都闻到了梅花香。
“从那朵云的距离看来,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吗不因为是富人,离云就近,也不因为是穷人,离云就远,更不因为儒生或和尚就如何”“嗯。”“众生皆平等。”“理所当然啊”“不过,方才不是说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穷人不同吗”“嗯。”“何故呢”“不要突然这样问我,空海。”“说不同即不同。说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赴长安途中,在马车上也说过同样的话题。空海你应该回答才是。我对这种复杂的问题感到很棘手。”“所谓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的称谓,都是人的分法。因为有人法后,才区分出来的。”“是吗”“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皆相同,则是天法。”“嗯。”“明白了吗”“喔,明白了。”“问题就在这里,逸势啊”“唔。”“就像和尚与儒生、我与你都相同般,那里的树、方才的梅花、狗和猫、蛇和鱼,也跟你我一样都是一样的。”“嗯”“从天法看来,那些都是生命。”“嗯、嗯。”“更进一步说,在天法之内,我们和花、狗、树、蛇、鱼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头、天上的云等所有的一切也都相同。”“嗯、嗯、嗯。”“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过的汉人和胡人、屋子、流泄的乐音、煮鱼的香味等之中。”“总之,那就是”“所谓的曼陀罗。”“那曼陀罗是”“我是说,这一切都很有趣。”“你一边走还一边在想这些复杂的问题吗”“不复杂。”“实在受不了。”逸势如此说,却毫无不愉快的神情。
他用一种有趣的眼神,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倭国而来的怪和尚。
空海所谓的“宇宙”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早已存在了。无论是“宇”还是“宙”,都像是个巨大罩子,战国时代的尸子这本书中记载着:“上下四方日宇,古往今来日宙。”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间。所谓古往今来,是过去、现在、未来,指的是时间。
“宇宙”的现代说法,就是“时空”。古代中国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早就有这种概念。
“只要有你相伴,无论身在何处,感觉都是相同的。”逸势说道。
“何处呢”“在倭国、在大唐都相同。”“是吗”“不过,不管相同或不同,总之,他还是很想回国吧。”“指永忠和尚吗”“正是。”逸势说。
空海和逸势,刚从西明寺出来。
二月九日明日,藤原葛野麻吕等大使一行,将从长安出发返回日本。原本计划要更早出发,却因种种事情延迟至今。
所谓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驾崩。
德宗驾崩于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
享年六十四岁。三日之后,四十五岁的皇太子李诵即位。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风病倒,手脚言语都不顺遂。
一行人抵达长安后,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谒式中,空海和逸势也都见到这对不幸的父子。
在拜谒式里,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时抵达长安的南诏、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
当时,即可看出德宗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一起现身的皇太子,也处在没有侍从搀扶就举步维艰的状态,是日一言未发。
德宗皇帝,早晚会敌不过病魔吧葛野麻吕不只讲过一次。
但他万万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还处身大唐之时。
不过,事情却发生了。
如此一来,纵使是异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丧服。葛野麻吕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门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从长安归国的出发日,因而延迟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遣唐使一行人一归国,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势,当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为大使宿舍的宣阳坊鸿胪馆。
大唐方面,替留学僧空海准备的落脚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出发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势把身边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马车驮到西明寺。
尚未决定去处的逸势,则暂时搬到空海住处。
空海们至今所在的宣阳坊,位于将长安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之东,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则在西边,即右街。
距离约五公里多。
驮着物品的马车先行归去,空海和逸势则是步行回宣阳坊。
宇宙啦、曼陀罗啦,正是途中的话题。然后,逸势突然想起永忠。
永忠三十年前,来到大唐的日本僧人。当时,并无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来。
遣唐使船,并非经常出使。
空海这次所乘的船,与上次遣唐使船已经间隔二十四、五年了。
三十年来,永忠以留学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里。空海将住进去的,正是永忠这三十年来所居住的房间。
永忠明日将和藤原葛野麻吕一起返回日本。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势,并将西明寺介绍一番。
逸势和永忠是第二次会面,空海则来西明寺拜访过永忠好几次了。
永忠已经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置妥当,带着下一位屋主空海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注视着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说道。
三十年前,日本尚处于奈良朝,空海刚出生不久。
空海告诉永忠,现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整个房间好像已经渗透着永忠的体味了。
“如今,这里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还要多。不过”永忠话到一半而止,以充满眷恋的眼神再度环视房间。“不过,我还是想回故乡。”“当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空海说此话时,永忠正强忍着眼泪。
“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两,全部弄到手”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正是。”“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果师父。”永忠说道。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那当然是事实”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第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嗯。”“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是吗”“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正是。”“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若把他当成是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真是有趣”“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吗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正是。”“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何种传闻呢”“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是”“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我正是不空菩萨入寂之日出生的。”“当真”“正是。”“不过,竟也如此”“所指何事呢”“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如此让我安心不少。”“啊。”空海的回答颇出入意外,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都得一死”“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说出此话。
“嗯。”“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永忠目不转睛,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说:“你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词渐渐更加谦让了。
“和您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一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呵呵。”“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出芽。”“什么什么种子啊”“期待萌芽吧”“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长安其他的牡丹胜地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妩紫嫣红。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您也咏诗吗”“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都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看”“什么呢”“这是抄写自一位来访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诗。”“请让我们拜读一下。”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这是去年的作品。”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
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
山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
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春尽思悠哉。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白乐天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自居易”。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人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到重视。这是后话。
空海入唐当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的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后的事。
“您抄写的吗”空海问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吧”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三十四岁。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正是。”空海答道。
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译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
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好。”“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找到合适的人吗”“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那真是太好了。”“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烂陀寺学习佛法”“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