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答复是斩钉截铁的。他准备在三个月内在马贡多建立大本营,要是那时他见不到活着的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的话,那么,他将不经任何司法程序,把抓到的所有官员从将军起统统枪毙,并对部下发布命令,要他们也照他的办法干,直至战争结束。三个月后,当他胜利开进马贡多时,在通往沼泽地路上第一个拥抱他的人就是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
家里挤满了孩子。乌苏拉收留了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和她的大女儿及一对双生子。这对双胞胎是阿卡迪奥被枪决后五个月出生的。乌苏拉不顾死者的遗愿,给女孩洗礼取名叫雷梅苔丝。“我敢肯定这才是阿卡迪奥想说的。”她举出理由:“我们别给她取乌苏拉这名字,因为用这名字的人太苦命了。”她给那对双生子取名叫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和奥雷良诺第二。阿玛兰塔负起照料这三个孩子的责任。她在客厅里放了一些小木凳,加上邻居家的一些孩子,办起了一个幼儿园。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回家时,在爆竹声和钟声中,一队儿童齐声高唱,在家里向他表示欢迎。长得象祖父一样高大的奥雷良诺霍塞向他行了军礼。
并非一切都是好消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逃走一年之后,霍塞阿卡迪奥和雷蓓卡搬进阿卡迪奥新盖的房里去住了。谁也不知道他去阻拦枪毙奥雷良诺这件事。新房座落在广场最好的地段,就在一棵扁桃树的荫影下,树上得天独厚地有三只知更鸟的窝。新房有一扇大门迎送来客,光线从四页长窗透进房里,他们便在这里安了个舒舒服服的家。雷蓓卡过去的女伴们恢复了几年前在海棠花长廊里中断的绣花活,她们中有莫科特的四个女儿,她们依然孑然一身,尚未出嫁。霍塞阿卡迪奥继续享用霸占来的土地,这些地的田契已得到保守派政府的承认。每天下午可以看见他带着猎狗,攥着双筒猎枪,骑着马回家来,马鞍上总是挂一串兔子。九月的一天下午,眼看要起暴风雨了,他回家比平时早。在饭厅里他跟雷蓓卡打了个招呼,在院里拴了狗,把兔子挂到厨房里,准备晚些时候再腌,就到卧室里去换衣服了。雷蓓卡后来说,霍塞阿卡迪奥进卧室时,她正关在浴室里洗澡,对后来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这种说法很难叫人相信,但也没有更可信的解释,况且谁也举不出理由以证明雷蓓卡杀害了这个使她得到幸福的人。这件事或许是马贡多始终没有探明原因的唯一奥秘。霍塞阿卡迪奥刚关上门,蓦地一声枪响震动了整幢房子。一股鲜血从门下流出,流过客厅,流出家门淌到街上,在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一直向前流,流下台阶,漫上石栏,沿着土耳其人大街流去,先向左,再向右拐了个弯,接着朝着布恩地亚家拐了一个直角,从关闭的门下流进去,为了不弄脏地毯,就挨着墙角,穿过会客室,又穿过一间屋,划了一个大弧线绕过了饭桌,急急地穿过海棠花长廊,从正在给奥雷良诺霍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塔的椅子下偷偷流过,渗进谷仓,最后流到厨房里,那儿乌苏拉正预备打三十六只鸡蛋做面包。
“啊圣母马利亚”乌苏拉惊叫起来。
她逆着血迹的流向,寻找这血的来处。她穿过谷仓,经过海棠花长廊,那里奥雷良诺霍塞正在象唱一样地念着三加三等于六,六加三等于九的口诀,她又横穿饭厅和几间厅屋,出门沿街笔直走去,先右拐弯,再左拐弯,来到了土耳其人大街,却一点也没注意自己还系着围裙,拖着房间里的拖鞋。她来到广场,推门走进一间从未来过的屋子,她又推开卧室的门,一股火药燃烧以后的气味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见霍塞阿卡迪奥脸朝下,趴在地上,压在他刚脱下的绑腿上。于是她看到了这股血流的起点,他右耳里的血已经不再涌出了。在他身上没有找到任何伤口,也无法确认用的是什么武器,同时大家也没有办法除去尸体身上那股刺鼻的火药味。他们先用肥皂和丝瓜筋洗了三次,接着又是用盐和醋,又是用草木灰和柠檬汁来擦,最后把尸体浸在一个盛碱水的大桶里泡了六个小时。经过这番擦搓刷洗,他身上的阿拉伯图案开始褪色了。当人们想出不是办法的办法,用辣椒、茴香和桂花叶作调料,用文火把他煮了整整一天,尸体便开始发烂,人们不得不立即把他葬掉。大家把他装进一口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特制的棺材里,这棺材二米三十长,一米十宽,里面用铁板加固,外面用铜螺栓拧紧,但就是这样,送葬时在经过的街道上还闻得到气味。尼卡诺尔神父的肝肿大得象面鼓,只得在床上为死者祝福。几个月以后,尽管又在墓四周砌了一垛墙,往里添了压实的草木灰、木屑和生石灰,墓地还是散发出火药味,一直到很多年以后,香蕉公司的工程师给坟包上又加了一层混凝土,那气味才终于止住。人们刚把霍塞阿卡迪奥的尸体抬出,雷蓓卡就紧紧地关上了家里的大门,把自己活埋了,她身上披着蔑视一切的厚厚的盔甲,这是世间的任何诱惑都无法刺破的。有一次她上街去,那时她已经很老了,穿着一双失去光泽的银色的鞋子,戴一顶小花图案的宽边帽,当时正是犹太流浪汉经过镇上的时候,他们引起的燥热竟是那么惊人,许多鸟儿都撞开了窗户上的铁丝网死在房里。在她生前有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很准地一枪把一个企图破门而入的强盗打死的时候。除了她的女仆和心腹阿赫尼达外,从那时起,就再没有人跟她接触过。有个时期,听说她常给主教写信,她把主教看作自己的表兄弟,但从未听说她收到过回信。镇上的人都把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