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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二

家里的融洽气氛刚恢复,又被墨尔基阿德斯的去世打破了。虽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那死亡的情景却是想象不到的。他回到马贡多没几个月,就经历了一个急剧的衰老过程,所以大家也把他当成那种在卧室里逛来逛去的无用老人,他们拖着双腿,高声地回忆着自己美好的时光。这种人谁也不会去关心他们,直到某一天早晨起来时发现他们死在床上,才又会想起他们来。起初,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因为受到新发明的照相术和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的鼓舞,他干什么总是跟随着他。但逐渐地也把他撇在一边了,因为同他交谈越来越困难。他眼瞎耳聋,常常把对话者误认为是在人类远古时代认识的人,用胡乱混杂的语言回答问题。他两只手在半空中摸索着走路,但他在家具中间走来走去,速度之快令人难以解释,似乎他具有一种以直接预感为基础的方向感。一天晚上,他把假牙摘下来放在床边的水杯里,第二天忘了装上,从此他再也不戴了,乌苏拉在安排扩建房子时,特地为他在奥雷良诺工作间的隔壁造了一间房子,这里听不见嘈杂声,看不到人们来回忙碌,光线充足,一只书架上放着乌苏拉亲手整理过的满是灰尘和蛀洞的破烂书籍、写着密密麻麻的看不懂的符号的发脆了的纸片和放着假牙的杯子,假牙上已经长出了开有黄花的水生小植物。墨尔基阿德斯好象对这个新居挺满意,从此连在饭厅里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他只是常到奥雷良诺的工作间去,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羊皮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他的神秘著作,纸是他随身带来的,好象是一种粗糙的原料造的,象千层饼似的一碰就破。每天维茜塔肖恩给他送两次饭,他就在那里吃。近些日子他胃口也不好,光吃点蔬菜。不久就显出了素食者特有的面黄肌瘦的模样。皮肤上长出了一层霉垢,就象一件老式的背心,老是穿在身上,沾满了污斑一样。他的呼吸中散发出熟睡的牲畜的臭味。奥雷良诺专心写着诗句,竟忘了他还在旁边。有一次,墨尔基阿德斯在喃喃自语,奥雷良诺觉得好象听懂了什么,于是便注意听起来。可是事实上,在他叽哩咕噜的讲话中唯一听得清楚的,就是象敲锤子似地不断重复着的一个单词“二分点、二分点、二分点1”和一个人名“亚历山大冯洪堡2”。阿卡迪奥开始去帮奥雷良诺干金银匠活时,还走近去听。墨尔基阿德斯没有让他白费工夫,有时也用西班牙语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若干年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准会回忆起,墨尔基阿德斯给他念了几页那本深奥著作时他惊奇得震颤的情景,当然他听不懂,可是觉得高声朗读起来象人家唱的教皇通谕。墨尔基阿德斯念完后微笑了一下,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笑。他用西班牙语说:“我死的时候,你们在我的房间里烧三天水银。”阿卡迪奥把这件事告诉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想了解得更清楚些,可是得到的回答是:“我能长生不老。”当墨尔基阿德斯呼吸刚开始发臭时,阿卡迪奥每星期四早晨带他到河里去洗澡,他似乎好了一点。他和小伙子们一样,脱光衣服钻进水里。他那神秘的方向感使他避开了水深危险的地方。“我们是从水中来的。”有一次他说。这样过了很久,家里谁也见不到他,除了那天晚上他作出惊人的努力修理钢琴,还有他夹着水瓢和卷在毛巾里的油椰肥皂球跟阿卡迪奥一起到河边去的时候。一个星期四,还没有人叫他去河边,奥雷良诺就听见他说:“我在新加坡的沙洲上生热病死过了。”那天,他下水找错了地方,直到第二天在下游几公里的地方才被人发现。尸体搁浅在一个明晃晃的水湾里,一只孤独的兀鹰停在他肚子上。乌苏拉哭得比死了父亲还伤心,但坚决反对不给尸体入葬。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顾乌苏拉的反对,不同意安葬。“他是不会死的,”他说,“他亲口说过复活的秘诀。”他重新点起了几经遗忘的炼金炉,搁上水银锅,放在尸体旁边煮沸。慢慢地尸体全身长满了蓝色的水泡。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鼓起勇气提醒他说,淹死的人不入葬会影响公共卫生。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反驳说:“没那回事,他还活着。”可是,七十二小时的水银熏浴过去了,尸体上出现了紫斑,皮肤开始开裂,随着吱吱的响声,屋子里臭气弥漫。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这才让了步,但他不同意随便埋掉,而要按照马贡多最大的恩人的礼仪规格入葬。这是镇上第一次、也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殡葬,一百年以后格朗德妈妈的葬礼3狂欢才勉强超过了它。人们在一块指定作墓场的土地中央把他葬了下去,筑了个坟堆,边上树了一块石碑,碑上写着人们对他仅有的了解:墨尔基阿德斯。人们连续九个晚上为他守灵。大家聚集在院子里喝咖啡、说笑话、玩牌的时候,阿玛兰塔看准机会向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几个星期前,他与雷蓓卡订了婚,并在当年用廉价物品换取金刚鹦鹉的阿拉伯人居住区,现在叫土耳其人大街的地方,开了一爿商店,经销乐器和发条玩具。这个意大利人满头油光光的鬈发,女人们见了他总忍不住要赞叹一番。他把阿玛兰塔看成一个任性的小姑娘,对她的话并不在意。

e1二分点:黄道和天赤道相交的两点。e

e2亚历山大冯洪堡:59,德国的著名自然科学家和旅行家。e

e3格朗德妈妈的葬礼,作者于1962年发表的同名短篇小说即以此为题材。e

“我有一个弟弟,”他对她说,“他马上要到我的商店里来帮忙了。”

阿玛兰塔感到受了侮辱,她怒不可遏,冲着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说,即使用自己的尸体挡在门口,也要阻止她姐姐的婚礼。意大利人对这戏剧性的恐吓大为震惊,他不得已只好去同雷蓓卡商量。于是,计划中的阿玛兰塔的旅行,本来因为乌苏拉太忙一再推迟,现在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成行了。阿玛兰塔没有反对,但当她和雷蓓卡吻别时,低声地在她耳边说:

“你别做梦把我带到天边也没用,我总有办法不让你结婚,哪怕要把你杀死我也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