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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二

奥雷良诺是唯一能理解雷蓓卡的悲痛的人。那天下午,当乌苏拉救醒雷蓓卡的时候,他和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尔和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一起来到卡塔里诺店铺。店铺现在扩建了一排木屋,里面住着散发落花香味的单身女人。一个由手风琴和铜鼓组成的乐队,演奏着几年前从马贡多失踪的好汉弗朗西斯科编的歌曲。三个朋友在一起喝甘蔗酒。马格尼菲科和赫里奈多是奥雷良诺的同辈人,但比他更通晓世故。他们慢条斯理地和坐在他们腿上的女人一起喝酒。其中一个面容憔悴、镶着金牙的女人抚摸了奥雷良诺一下,他不禁一惊,但他拒绝了这种调情。他发现酒喝得越多就越想念雷梅苔丝,不过比较好受些。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飘飘然起来,只见他的朋友和那些女人一个个轻若柳絮,在耀眼的闪光中浮游。他口中的话语仿佛不是从嘴唇中说出来的,神秘的手势跟他的表情毫不相干。卡塔里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快十一点钟啦。”奥雷良诺回头一看,只见一张畸型的大脸,耳朵后面还插了一朵毡绒花,于是他失去了记忆,就象患遗忘症的时候一样。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醒过来。他在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庇拉特内拉穿着衬裙,光着脚板,披头散发地站在他旁边,她提着灯看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奥雷良诺”

奥雷良诺站稳脚跟,抬起头来,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但很清楚来的目的,这目的从小就深藏在他内心深处。

“我是来跟您睡觉的。”他说。

他衣服上满是污泥和呕吐物。庇拉特内拉只和她两个年幼的儿子住在一起。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就把他带到床上,放下了蚊帐。这样,她两个儿子即使醒来也看不见她。她等过留在村里的男人,等过离村远去的男人,等过无数被纸牌搞迷糊又在回家路上迷了路的男人。她等呀等,等得都厌烦了,等得皮肤起了皱纹,乳房干瘪了,连狂乱的心火也熄灭了。她在夜暗中摸到了奥雷良诺,把手按在他肚子上,用母亲般的温存亲吻着他的脖子,口中还喃喃地说着:“我可怜的孩子。”奥雷良诺哆嗦了一下。他不慌不忙、毫无阻拦地越过了痛苦的悬崖,他看到雷梅苔丝变成了一片无际的泥淖,闻到了幼兽的气味和新烫衣服的芳香。当他从泥淖中脱身时,他哭了。开始是不由自主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后来变成一道失去控制的泉流。他感到内心里一种麻木和痛苦的东西爆裂了。庇拉特内拉用指尖搔着奥雷良诺的头,在一旁等待着,直到他说出那使他活不下去的隐衷。庇拉特内拉才问他:“她是谁呢”奥雷良诺告诉了她。她放声大笑,那笑声以前能哄走鸽子,现在却连她的孩子们也惊不醒了。她嘲笑他说:“到头来你还得养她呢”但在嘲笑的后面,他遇到的是同情。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时,不但浑身感到轻松,而且也卸去了几个月来压在他内心的痛苦的重负,因为庇拉特内拉一口答应帮助他。

“我去跟小姑娘说,”她说,“你看着吧,我把她放在盘子里给你端来。”

她说到做到,但时机很不凑巧,因为家里已失去了昔日的安宁。雷蓓卡说胡话时大叫大嚷,再也包不住她心中的秘密。阿玛兰塔发现了雷蓓卡的痴情后,突然发起高烧来了。原来她的心也因单恋而被刺痛,她常常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写着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情书,以解脱那毫无希望的痴情给她带来的苦痛,但她只是满足于把一封封情书藏在箱底。乌苏拉实在无法理解这两个病人。她长时间地转弯抹角地试探,也没有套出阿玛兰塔萎靡不振的原因。最后,她突然心血来潮打开了阿玛兰塔的箱子锁,找到了用玫瑰色丝带系着的信,信内装着新鲜的百合花瓣,信上泪迹未干,封封都是写给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却从未寄出过。狂怒使乌苏拉伤心落泪,她诅咒使她想起买钢琴的时机,她禁止姑娘们绣任何东西,宣布举办没有死人的丧事,直到她两个女儿打消念头为止。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出来讲话也无济于事。他已经改变了对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初次印象,对他掌握音乐机器的才能表示钦佩。在这种情况下,当庇拉特内拉来告诉奥雷良诺,雷梅苔丝决定嫁给他时,奥雷良诺知道这消息只会使他父母痛苦。但他没对现实让步。他郑重其事地把父母请到客厅,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乌苏拉冷静地听完了儿子的话。可是,当他说出了女方的名字时,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气得脸都红了。“爱情简直成了瘟疫。”他扯着嗓门说:“这里有的是漂亮体面的姑娘,可你偏要想跟冤家的女儿成亲。”但乌苏拉却同意他的选择。她说她喜欢莫科特家的七姐妹,还说她们漂亮、勤劳,端庄,说她们很有教养,还称赞儿子有眼力。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见妻子这么起劲,只得屈从,但他提出一个条件:雷蓓卡和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已经情投意合,让他俩结婚。乌苏拉要抽空带阿玛兰塔到省城去旅行,使她接触一下各式人等,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失恋的痛苦。雷蓓卡一听到他们的协议,病立刻就好了。她高兴地给未婚夫写了一封信,让父母过目后,亲自送到邮局投寄。阿玛兰塔假意地接受了这一决定,慢慢地病也好了。但她在私下发誓,雷蓓卡要结婚,除非踩着她的尸体过去。

下一个星期六,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穿上了节日那天晚上穿过的黑呢西服,戴上赛璐珞领子,穿上羚羊皮靴子,到雷梅苔丝家去求婚。镇长和他妻子一起接待了他,他们感到既高兴又茫然,不明白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后来又觉得来客搞错了女儿的名字。为了澄清误会,做母亲的唤醒了雷梅苔丝,抱着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来到客厅。问她是否真想结婚,她边哭边回答说,她只希望让她去睡觉。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这才知道了莫科特夫妇为什么感到茫然,准备回家给奥雷良诺说清楚。他第二次来时,只见家具都重新布置过,花瓶里插了鲜花,莫科特夫妇穿得整整齐齐和几个大女儿一起恭候着他。他感到这场面有点尴尬,他的硬领也使他难受,但他还是重申,雷梅苔丝确实是被选中的人。“这是没有意义的,”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不快地说,“我们还有六个女儿,都未出嫁,年龄也合适,她们将非常乐意做象令郎这样正经、勤劳的先生的贤内助,可奥雷良诺却偏偏看中了我这个还在尿床的女儿。”镇长妻子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她耷拉着眼皮,露出难过的神情,一边责怪丈夫失礼。大家喝完了果子汁,他们才表示愿意接受奥雷良诺的选择。只是莫科特太太请求单独跟乌苏拉谈一次。乌苏拉觉得奇怪,她嘴上说不该把她卷进男人的事务堆里去,其实心里又激动又害怕。第二天,她就去找莫科特太太,半小时以后她回来说,雷梅苔丝尚未成年。奥雷良诺没把这看成是巨大的障碍。他已经等了好久了,他还可以等待,需要等多久就等多久,一直等到他未婚妻达到生育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