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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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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答应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便忙着整理行装。虽说家无长物,根本没有什么可整理的,却也乱了几天。变卖了几件零碎东西,添制了几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还腾出时间来替她做顾问。徐太太这样的笼络流苏,被白公扪里的人看在眼里,渐渐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顾忌,背后叽叽咕咕议论著,当面却不那么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quot;六妹&quot;、&quot;六姑&quot;、&quot;六小姐&quot;,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带着孩子一同乘车来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兰船的头等舱。船小,颠簸得厉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流苏倒着实服侍了他们好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看看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忽然觉得有人奔过来抱住她的腿,差一点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来是徐太太的孩子,连忙定了定神,过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谁知那十来件行李与两个孩子,竟不肯被归着在一堆,行李齐了,一转眼又少了个孩子,流苏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一转弯,有一扇门通着一个小阳台,搭着絮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阳台上有两个人站着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着他们,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脚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镯子,光着腿,底下看不仔细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窄脚。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却叫了一声:&quot;咦!徐太太!&quot;便走了过来,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苏含笑点头。流苏见是范柳原,虽然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不见了。柳原伴着他们上楼。一路上大家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不断的表示惊讶与愉快。那范柳原虽然够不上称做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度。徐先生夫妇指挥着仆欧们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流苏含笑问道:&quot;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quot;柳原轻轻的答道,&quot;我在这儿等着你呢。&quot;流苏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说穿了,不是徐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当他说玩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quot;到了。&quot;仆欧拿钥匙开了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澎湃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柳原向仆欧道:&quot;箱子就放在兹跟前。&quot;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上。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柳原笑道:&quot;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quot;流苏抬头笑道:&quot;什么?我不懂。&quot;柳原道:&quot;有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quot;流苏道:&quot;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quot;柳原笑道:&quot;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quot;流苏笑着走开了道:&quot;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quot;柳原道:&quot;隔壁?我的房还是徐太太的房?&quot;流苏又震了一震道:&quot;你就住在隔壁?&quot;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道:&quot;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quot;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着门放他们进来道:&quot;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有个起坐间。&quot;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quot;我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quot;又向柳原道:&quot;连你在内。&quot;徐太太道:&quot;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今儿晚上,算了罢。&quot;柳原笑道:&quot;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意儿,现在可不够刺激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quot;流苏道:&quot;为什么?&quot;柳原道:&quot;中国情调呀!&quot;徐先生笑道:&quot;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罢!&quot;柳原笑道:&quot;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quot;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么高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常沉默。流苏笑道:&quot;怎么不说话呀?&quot;柳原笑道:&quot;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完全说完了。&quot;流苏噗哧一笑道:&quot;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quot;柳原道:&quot;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quot;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quot;偏有这些废话!&quot;柳原道:&quot;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quot;流苏笑道:&quot;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quot;柳原道:&quot;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quot;流苏瞟了他一眼道:&quot;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quot;柳原笑道:&quot;怎样自私?&quot;流苏心里想着:&quot;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quot;她向他偏着头笑道:&quot;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quot;柳原想了一想道:&quot;不懂。&quot;流苏又解释道:&quot;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quot;柳原笑道:&quot;怎么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搞糊涂了!&quot;他又沉吟了一会道:&quot;你这话不对。&quot;流苏笑道:&quot;哦,你懂了。&quot;柳原道:&quot;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quot;流苏微微叹了一口气道:&quot;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quot;柳原道:&quot;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quot;流苏笑道:&quot;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quot;柳原道:&quot;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quot;流苏笑道:&quot;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quot;他们同声笑了起来,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对众人笑道:&quot;白小姐有些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quot;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