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泽蔚抬起手,果然看到掌心之下凹了一块,深感缝被子也是一个细致要求非常高,非常讲究的技术活。
这还只是个开始。
当把棉胎摆正补平,盖上红绸金丝牡丹花的被面,在良馨的指挥下,穿针引线开始围绕着四周打围。
陆泽蔚能将各种型号的枪使得让全军羡慕的手,却像是上了冻似的,蹩得不行,稍一不小心,掌心的茧子就会刮起牡丹花的金丝,毁了被面。
他感觉到了痛苦无力,甚至有些崩溃的感受。
这种无力并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唤不醒醉酒的人的无力。
而是从出生到长大,从没在学习技术上体验过的无力。
陆泽蔚用力将缝被针从六斤重的三层被子里捅进去,手指被细细的针顶得一阵发麻,连厚厚的枪茧都抵挡不住针孔,针孔轻而易举就钻进老茧里,直接抵着里头的肉,钻进骨缝里。
缝一次钻一次,这比中了子弹还要受罪!
突然,一个圆溜溜的像是戒指一样的东西递到面前。
陆泽蔚眉头一皱,认出来这是常在母亲和当地大娘们中指上带的顶针,“你又忘了?”
“抱歉。”良馨嘴上说着,脸上并无一丝歉意,“你自己应该在开始之前,了解清楚,做好充足的准备,否则就会受到疼痛和鲜血的教训。”
“......道理总是往你那边歪。”
陆泽蔚心里其实是认同良馨的话,他接过顶针往手上戴,却卡在中指指甲上,根本戴不进去。
“活口的,掰一下。”
良馨指点完,检查被子,“把你刚才缝的歪歪扭扭的针脚拆掉,打围都打成这样,接下来怎么当辅助线,还有,你捅针和抽针的时候,要注意被针眼戴起来的棉花,每次下针之前要用针把棉花都铺匀。”
没戴顶针,要不是因为手上有茧子,说不定已经被针顶得血刺啦胡,好不容易缝了几寸的陆冲锋:“…………”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声。
良馨抬头一看,两名穿着四个口袋军装的干部,站在门口笑得前仰后翻,边笑边跺脚指着席子上的陆泽蔚。
“哈哈哈,冲锋,哈哈哈哈哈!”左边的干部笑得捧腹直不起腰,“天天跟个战斗公鸡似的英雄陆冲锋,结婚没两天就被老婆改革,戴上顶针学女人缝被子了!”
陆冲锋脸色顿时黑了,看着两人。
“前两天我还夸你,做男人就该像你这样,真没想到,原来你在家里是这副娘们样!”右边的机关干部也没放过他,不但没放过他,还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突然朝着陆泽蔚按下快门。
陆冲锋手里拿着缝被针,指向拍照的干部,“你敢发出去,我把你连人带相机一起砸了!"
左边战士再次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冲锋,以前我怕你,见不到你人,听到你的名字都怕,现在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可是一点都不怕你吓唬了!”
相机干部嘴上这么说,双脚却一直往门外退,一看到陆冲锋“蹭”地一下站起身,连忙撒腿跑了出去。
捧腹大笑的干部,脚步也一点没慢,跟着飞跑出去,就是哪怕跑到了门外,还能听到他夸张的嘲笑声,像是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似的,马上就能传遍整个军区大院。
“谁啊?”
午休的胡凤莲都被吵醒出来了。
看着站在被子上,头发上飘着一朵小棉花絮,贴近耳朵上还摇摇欲坠一根白色棉线,像是耳坠一样的陆冲锋,再配上他阴沉的脸色,反差感令胡凤莲愣了一下,立马笑出声。
陆冲锋顿时脸更黑了。
“缝个被子,有那么好笑?”
良馨顺着婆婆的视线,才看到他头上的棉絮棉线,先前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脖子以下,走上前,捏着他耳边摇摇欲坠的线头。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耳朵,也没注意点陆泽蔚的黑脸突然一瞬间醺成红色。
这是在安慰他?
妈还在呢…………………
陆泽蔚挺着腰板伫立着,不自然咳了一声。
两人身高差距在二十厘米。
良馨懒得踮脚,“低头。”
“不低!”陆冲锋背脊挺得更直了,“改革的过程中,必然会有困难与嘲笑,如果我自己都克服不了这些,还怎么去矫正其他畸形观念!”
R: "......"
陆泽蔚盘坐在 席子上,将顶针掰了掰,套在中指上,继续开始缝被子。
受到嘲笑后,不但没有消极,反而比之前更认真。
“拆掉。”
“......”陆泽蔚看着刚缝好的针脚,“
.哦
一直在旁观的胡凤莲,双眼惊奇看着儿子,又看了看良馨,什么都没说,默默退回房间。
“冲锋!”
门口又跑进来一名女兵,因为跑得过快,进门的时候两条麻花辫还是飞起来的。
她一进门,看见陆冲锋那双拿着枪夺下无数射击比赛的手,正戴着顶针捧着被子缝线,顿时双瞳颤抖,下一秒,愤怒扫向良馨。
良馨正坐在窗前的躺椅上,椅子边上靠着木尺,手里端着搪瓷茶缸正在慢悠悠地喝茶,旁边的茶几上还摆着一盘兰花豆和一盘瓜子。
陆冲锋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姑娘愤怒的脸顿时变成了心疼,她手上提着装着两瓶桔子罐头,快步走到席子边。
“冲锋,我刚从乡下演出回来,就听说你结婚了,从前你没结婚的时候都没见过你做家事,怎么结了婚还不如单身,连被子都要自己缝了?”
陆冲锋看了一眼来人是谁,低头抽针,“有事?”
他一低头,良馨看到姑娘脸上的心疼顿时又消失了,凶巴巴地眼神又朝她横了过来。
“冲锋,没人帮你,我来帮你。”
姑娘将拎着的罐头放在电话茶几上,蹲在地上就要解开皮鞋的攀扣。
“你帮?”
陆冲锋抬头,“你是女同志吧。”
姑娘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鼓胀的胸口,“这个问题....很难看出来吗?”
“女同志,帮不了。”
有了顶针,方便多了。
陆泽蔚很快就将一面缝好,绕到另一面。
被两句话说懵的姑娘,有点怀疑人生问:“缝被子,不都是女人缝的吗?”
陆冲锋听了这话,再次抬头,眼神隐藏着不赞同。
看来封建旧观念,不止是男的有,原来连女同志自己也有。
“一床被子,夫妻都要盖,那么缝被子就该属于夫妻共同生活事务,女人能做,男人也照样该做,小王同志,你这种思想要不得。”
姑娘的脸色突然变得像陆冲锋之前一样黑,我姓李。”
良馨突然笑出声。
小李听到笑声,脸更黑了,“冲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刚才是嘴飘了吧,不记得我是谁?”
陆冲锋的视线从良馨身上收回,转头看着小李,“哦,是你啊,春来。”
“...... 春来是我哥!我是春娇!”
小李演不了,忍不住道:“你病的连男女都分辨不清了吗?”
“春娇?”陆冲锋恍然记起,“哦,春来的妹妹,你不是下乡嫁人了吗?“
小李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下乡嫁人是春来的大姐,春华,我是春来和春华的妹妹,李春娇!”
陆冲锋一愣:“是吗?”
良馨难得忍俊不禁,手里搪瓷茶缸里的水都被笑得震起水花。
她将茶缸放到一边,起身道:“请坐。”
小李对于被良馨当成客人招呼的口吻,极不舒服,因此无视掉良馨,拿起网兜里的桔子罐头。
“冲锋,听说生病的人吃罐头好,我特地从供销社带回来两瓶罐头,今天太阳大,你又出了汗,现在吃最舒服了。”
良馨挑了挑眉,又坐回躺椅,拿起瓜子。
“好东西。”陆冲锋看了一眼,“罐头是稀罕东西,你自己留着吃。”
“就是因为稀罕东西,我才特地送给你,要是其他东西,我就不送来了,你跟我哥关系那么好,我从小到大也吃了你很多好东西,你就别客气了。”
小李同志拿出一瓶罐头,朝着罐头底部拍了几下,用力拧开盖子,先放到一边,再自来熟的跑去厨房,拿出一个勺子,“冲锋,你快吃,可甜了。
看着小李同志诚意十足,陆冲锋接过糖水桔子罐头。
小李同志立马露出笑容,用余光得意看了一眼良馨。
她和冲锋才是一类人。
趁火打劫的人,就算嫁了,也算不了什么。
“太阳大,现在吃这个糖水罐头是挺舒服。陆冲锋起身,端着糖水罐头,连勺子一起送给躺椅上的良馨,“吃完这边还有,春来是我发小兄弟,他妹妹送来了两罐。”
良馨在小李同志气得脸都青了的状态下,接过罐头与勺子,舀了一勺糖水桔?送进嘴里,“甜滋滋,桔子入口即化,谢谢你,小李。”
“陆冲锋!”
小李眼泪都要气出来了,“我是送给你吃的。”
“你送给我,我分给我家属吃。”陆冲锋一脸疑惑,“难道不可以?”
"........"
“小李。”
良馨将糖水罐头递给陆冲锋,静静看着气急败坏的姑娘,“下次常来玩。”
李春娇双拳紧握,一脸不甘心,与良馨对视着。
对视许久,她努力睁着眼不眨,不愿落了下风,对面的良馨却非常悠闲地摇起了躺椅。
自信,毫不在意的自信。
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的自信。
这
说明什么?
说明已经彻底拿捏住陆冲锋,说明已经在陆家站稳了脚跟。
李春娇很不愿相信,但看着陆冲锋用着良馨用过的勺子,品尝着良馨吃过的糖水罐头,偷偷摸摸地吃,偷偷摸摸地高兴........
“大庭广众,你们不要脸!”
“她怎么骂人?”
陆泽蔚看着跑出去的李春娇,“太没素质了。”
良馨摇着椅子,拿起一颗瓜子嗑开,捏出瓜子仁,递向陆泽蔚唇边,“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