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心的温度像是因为酒力的缘故,同样有些发烫。
但那张玉白的面容却不似寻常人饮酒之后的颜色,周遭也是笼罩而来的酒气,并非从叶孤城的呼吸间带出。
“你记不记得,你还欠着我一个条件。”
师青若点了点头,“记得。”
先前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比剑之前,叶孤城在楚河镇忽然拦住了她的马车,从她这里得到了一句会告知他答案的承诺。可那日比剑之后,师青若便已被公子羽带走,随后便是那场染血的婚宴。
因为叶孤城是自己想起的那些往昔旧事,而不是由师青若亲自告知,再加上那支名为信物实则用于追踪的发钗,师青若想了想,决定答应他一个她能接受的条件。
这将近一年间忙忙碌碌,叶孤城也已在迷天盟中落脚,让人险些忘记还有这样的一出。此刻叶孤城说起,师青若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确有这样一个未曾兑现的条件。
她借着光线向着叶孤城的那只手看去。
他将手抓握得紧,也就自然让手腕到手指的力道都张拉着。在紧绷的肌肤之上,有着一道极淡却还能隐约看到的剑痕,又很快被他以指节掩盖了过去。
“你现在要兑现这个条件。”
“不错。”叶孤城仰头答道。
月色泼洒在他的眼睛里,流转成了一片醉人的光影,让他眸中颜色愈淡,却正如面前杯中的烈酒一般,看似清澈见底,实则.....
“我想让你陪我往西南走一趟。”叶孤城徐徐接道,“只有??我们两人。”
这后面的这句补充好像才是叶孤城最想说的东西,愣是被他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师青若噗嗤一笑:“为何是西南?”
她还以为叶孤城要说,也该说的是白云城。
自朱小腰前往白云城接管产业、上下清点,到如今已有不短的时日。叶孤城看似人如谪仙,却并非与众人都是知交如水,也有白云城的旧部闹上迷天盟来,被劝服下去。
这期间叶孤城都不曾露面,但师青若看得出,他并非真以那一死,就切断了和白云城的全部往来,仍有一份挂记的情怀。
若是他想要顶着自己的新身份与易容,往白云城走一趟,她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反倒是西南,好像和叶孤城没什么联系。
叶孤城回道:“先前叶孤鸿因仰慕西门吹雪剑法,在迷天盟中小住,我与他所住的院落相隔不远,意外听到了些东西,便让人去追查,直到今日方有了些线索。在叶孤鸿背后有个特殊的势力,名为幽灵山庄,由一个名号老刀把子的人统领。”
“奇怪的不是这幽灵山庄的名字,和这个在江湖上也没个名头的老刀把子,是这幽灵山庄中的人,大多是江湖上的已死之人。”
叶孤城的声音低下来了一瞬,“我听说,你近来让人多加留意四方救命的良药,不如也往此地走一趟。”
师青若的唇角微微上抬:“可若是如此,我大可以让人代我前去查探,不必亲自去那儿。就算这幽灵山庄隐藏极深,乃是个不得擅闯的龙潭虎穴,以如今迷天盟中坐镇的高手,也足以轻易破获其中的秘密。”
他找理由也找个好一点的吧。
叶孤城哑然一瞬,重新找回了声音:“......我说了,我妒忌。”
他妒忌沈孤雁能与她有青梅竹马的名头,就算与他一样死遁于人前,依然敢大大方方地纠缠上去。他妒忌苏梦枕与她志同道合,仿佛人人都觉得,迷天盟与金风细雨楼迟早要合并在一起。
中原一点红说的没错,既有想法,也不愿放手,便该当直白地说出来。
他才刚见师青若第一面,未曾想起那些曾经的时候,尚且有这个勇气,直接问她是否愿意再嫁,为何记起了那种种,却反而被困在了原地。
这幽灵山庄确实只是他搬出来的一个理由。那其中的人是叫老刀把子还是小刀把子都无所谓。
只是....……想要一个独处的机会而已。
既已被师青若洞彻点破,叶孤城起先的忐忑,反而在一瞬间落了地。“这应当并不让你难做吧?”
如今北方的反攻初步达成,有连云寨与毁诺城作为北方江湖战线的中流砥柱,有师青若这位盟主发起的武林动员,随后的事情不过是要缓缓推进。
至于这汴京城中,或者说在迷天盟内,关七的影响力好像已几乎不再为人所提及,作为关七的女儿,关纯现在就算多了狄飞惊为助力,也绝不可能威胁到师青若的地位。
她要离开个半月一月的,并不耽误大事,说不定还能另有收获。
至于理由......起码叶孤城已说了一个能糊弄得过去的借口。
他说话间,目光近乎贪婪地停在师青若的脸上。
像是一种巧合,她今日所穿,也是一身宝蓝色。月下美人垂眸,从发间到侧脸都镀着一层银光,在这宝蓝色的衬托下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让他下意识地又加重了几分手上的力道,生怕她凭风而去。
但她回握住的力道,又好像是突然拉紧了那根绳索,降落在了人间。
广袖招摇,酒杯之中的月色就被打散了开来。
师青若歪着脑袋,调侃道:“让不让我难做,不取决于你提的这件事,取决于你要不要再多说两句实话。”
少拿那个老刀把子当借口,也别只不清不楚地说个妒忌两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妒忌自己如今失去了白云城主的尊崇,只剩下了一个叶师父的名头,急需杀几个人来证明自己的江湖地位呢。
叶孤城的脸上染上了点微醺,像是直到此时,酒力才晚一步地抵达他的头顶,又或许………………
凭经验来说,师青若怎么看都觉得,叶孤城未必真喝了酒。
但他下一刻的动作,却压根不像是他平日所为,好像只有醉鬼才能做得出来。
他本就已握着师青若的手,在这极近的距离下,只需轻轻一拉,便将这只手贴向了自己的胸膛。
叶孤城人如玉树,一身白衣向来不染纤尘,就连换了身份,也只是让发间檀木冠换了个款式而已。
可今日不同。他所穿的夏衣轻薄,外衫又因酒醉而微松开了前襟,比起平日里多了一份凌乱,以至于那只贴上来的手,距离他胸前的肌肤仅有一衣之隔。
就这么将他身上的温度,精准地传到了师青若的掌心。
师青若的眼帘一颤。
她看到的何止是叶孤城的动作。
月色将他唇上的一点酒渍照得发亮,只不似他目光璨然,却让人下意识地顺着那一点水渍,朝着他略微发白的唇色往下去看,看到他因忐忑而血脉贲张的脖颈,以及他颈下的线条,渐渐没入衣衫之下的阴影里。
饶是他的目光里还有几分剑仙的卓然清冷,却恍惚已被烛光席卷覆盖了过去,变成了两团鲜明的火。
然后......然后被定格在了那里。
“......说话啊。”师青若真是要被叶孤城给气笑了。
他拉人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脑海里预演过了几十次,变得无比娴熟,结果真到了要说话的时候,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竟让这一出忽然变成了无声的默剧。
但这也实在不能怪叶孤城。
哪怕在叶孤城已经觉醒的记忆里,他曾经在白云城和师青若举办过一场婚礼,否则也无法在死后将白云城传给她,可当时他有两难之事,师青若也有游戏的保护机制,最多只到亲吻的那一步,甚至不曾像此刻一般??
当那只手贴在胸膛上的时候,他像是烈火中皱缩的一张白纸,除了顺火而燃,再没有任何一种额外的选择。
叶孤城清了清嗓子,努力推开了那块压在喉咙口的巨石,让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师青若的耳中。“我心悦你,想让你再做一次我的夫人。
所以,他想要一个机会,一个真正只属于他的机会。
在这迷天盟中,纵使是这一方只剩蝉鸣与月色的天地里,他都觉得还有太多的东西在影响着师青若做出决定。
他更因为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在有情之剑将成未成时,好像被一种名为自卑自省的情绪,时常抓握着内心。
以至于中原一点红告诉他,要将所思所想全说出来,他却仍要借助于“饮酒”这个一点都不适合他的借口,才敢一吐块垒。
他定定地望着师青若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师青若当然明白。
当那心悦二字说出口的刹那,叶孤城的心跳也在一瞬间加快了起来,从她的指尖蓬勃发力,像是下一刻就要跳出来,与他此刻极力维系住平静的脸色形成了惊人的反差。
但此刻尤为昭彰的,又何止是叶孤城的心跳。
在她的手心偏下的位置,隔着这层单薄的衣衫,还能触碰到一道愈合后仍有起伏的剑疮。
那是当日婚宴之上,被她持剑贯穿的位置,也在此刻被她攥在了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