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像是看穿了她。
“客栈?”薄唇一张一合,目光只淡淡地扫过她越来越红的脸颊,在她颤抖的唇瓣徘徊,又向上,睇向她汪着潮水的眼睛。
“哪里还有客栈能找到你,提前告诉我?反正,你肯定不在应天的客栈了。”
叶采薇莫名心虚,像是被滞结于泥淖,耳尖发烫。
“两天之前,你去了一趟镖局,定下了两个男镖师护送你们。”容津岸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刻意咬死了那个“男”字。
“如果说,你真要留在应天陪你那些学生秋闱,又何必专门请人护送?"
他还在说:
“因为你被我发现,五年来一直在小小的东流躲着,所以东流也回不去了,是不是?你想另外再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像这五年一样,让我再也找不到你,是不是?”
容津岸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身形未动,叶采薇忽然一软,跌坐在了身后的圈椅上。
他怎么会,怎么会什么都知道?
竟然连她去过镖局、定下了镖师的事都知晓,还能准确猜中她的想法?
“是又如何?”她扬起螓首,以高傲的姿态掩饰自己,平阳下山的老虎,抑或张牙舞爪的猫咪,“我与你无瓜无葛,早就说好了,死生不复相见。这一次,是我不幸见到了你,之后我躲你,躲你远远的,又为什么不可以?”
晨起的青丝来不及梳理,挽发的头绳崩断,长发如黑瀑一般在后背披散,叶采薇弓起脊背,光洁的玉颈不沾一丝微尘。
这模样,竟然像极了昨晚被他伺候的时候。
她毫无察觉,鹅蛋一样的脸上还泛着浓浓的愠怒:
“还有,你昨晚答应过我什么?你对天赌咒发誓,我帮了你这一次,你从此之后再也不出现,也再不与我纠缠,现在在做什么?容津岸,就算是三岁小儿,也知道言出必行的基本道理,你怎么反而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儿?”
容津岸并未说话,只是看着她。
眉眼疏懒淡漠,衬得她的激动和严厉都更像是无能狂怒。
叶采薇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长臂一展,在圈椅两侧的扶手上。
居高临下睥睨的姿态,与他眉眼疏懒淡漠的姿态好似根本不相关。
“我在帮你,薇薇。”
他开口,蓝紫色的二品官袍,惨白的皮肤。
“被康和县主这一闹,你的身份,你和我的关系,都被你的学生们知道了,还有那个终归鹤,他也知道了。”
容津岸的语气悠然自得,好似是在与她闲聊家常一般:
“一直以来,你是怎么撒谎骗他们的?”
“你说你姓姚,丈夫早亡,实在是没了倚仗,只能在青莲书院教书糊口。为人师者,必先正其身②,”他故意一顿,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眼底翻涌却无可奈何的怒意,
“薇薇,你满口的谎言已经被揭穿了,之后你又如何再为人师表,面对那些信赖你仰慕你的学生?”
“你??你??”叶采薇杏眼圆睁,紧紧咬着樱唇。
向来能言善辩、利口巧?的她,竟然一时语塞,期期艾艾。
探花郎却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步步紧逼:
“他们的秋闱近在眼前,明日就该第一?入贡院,三年一届的人生大事,你在这时候离开他们,刚好也可以缓一缓。’
说话间,他漾起了点点笑意,但又仅仅止于唇角。
“我所做的一切都在帮你,薇薇,你该谢谢我才对,怎么还反过来指责我?嗯?”
叶采薇气得小脸通红,饱满的胸脯上下起伏,她恨恨:
“正话反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怎么说?既然容阁老执意要留我,那就烦请容阁老把我的两个婢女带来,我养尊处优惯了,一个人实在没办法生活。”
容津岸睇过来,漆黑的眼眸像无底的渊薮,他把中指与食指并拢,用指背?拂叶采薇因为虚张声势而紧绷的下颌。
“按察使衙门重地,闲人勿进,问?和见雁,你只能选一个。”
说完,还特意捻了捻长指,像是在回味她面颊上滑腻的触感。
她实在想不明白他的用意,咬牙:“那就......问?。”
“求我,”容津岸却得寸进尺,春风得意,“我把问鹂给你带来。”
然后好像猜到她忍无可忍,要立刻像一只炸毛的猫咪一样扑过来,容津岸利落地收手,后退,行至门边,回身:
“问鹂来的时候,会给你带外伤的药。”
关门声响,叶采薇低垂视线。
手心的擦伤、手腕的肿伤,寸寸失守,分明昭彰着容津岸昨晚的恶行。
她肠子都悔青了。
昨晚上,就不该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以至于现在,深陷进退两难的境地,甚至悲观地想,随时随地都可能坠入?劫不复。
***
昨晚的那个食盒,经?夫人之手送到了容津岸的值房,因而康和县主深陷公案,那位?夫人也被牵扯了进来,秘密关押。
她的夫君?建义收到消息,急急来找容津岸。
前晚上同窗聚会,万建义当众嘲讽容津岸“钻营人脉的高手”,因为担心万夫人莫名其妙被牵连是容津岸在换机报复,所以话里话外,都不客气。
可谁知容津岸进退有据,态度倒是公事公办抓不出半点错处,可也丝毫不提万夫人的事:
“秋闱近在眼前,万大人身为外帘官,却并未参加昨晚的上马宴,反而留在衙署加班办公,可谓一片公心。”
万建义深知容津岸并非真心夸赞,额上沁出虚汗,又听面前昔日的探花郎说来:
“科举三年一度,国之重事,为三皇子选拔人才,你我同朝为官,当和衷共济,可都不能有半点疏忽大意。”
此言一出,万建义更是心下惴惴,疑窦顿生,想不明白容津岸话里话外直指秋闱,究竟所为何事。
但三皇子的人,就是自己人,他不忘此来的目的,擦掉额头虚汗:
“与容大人同窗一场,下官深知大人是顾念旧情之人,拙荆她没吃过苦,高床软枕惯了,无妄的牢狱之灾,实在是......”
言外之意,当然是希望容津岸念在同窗一场的旧谊上,对万夫人高抬贵手。
万建义走后,容津岸命人向万夫人好生嘱咐一番,果断放了人。
门房又来报,说佟归鹤求见。
容津岸想了想,表示同意。
佟归鹤的来意不言而喻。
叶采薇被容津岸带走之后,他一直守在问鹂和见雁的身边,寸步不离。后来,见容文乐返回,只将问鹂带走,猜到叶采薇已经被容津岸扣下,便急急来为老师解围。
然而容津岸波澜不惊,慢腾腾与他打太极,三言两语,就把他或轻或重的说辞全部挡了回去,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密不透风。
“可是......可是....……”终归鹤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在容津岸这种少年老成的权臣面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更显得格外莽撞和幼稚。
他紧绷着声线:
“容大人爱民如子,宅心仁厚,烦请大人通融一二,让草民与老师见上一面。”
说话的时候,容津岸正捧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将茶叶吹开,闻言,眼皮一抬,凛光飞剑似的射过来。
纵然佟归鹤早已估料到容津岸是个什么样的人,被他这样一看,仍旧顿感脊背发凉,难以自控地打了个寒噤。
然而佟归鹤是个执着至死之人,他仍旧不愿退缩:
“老师、叶娘子她,她并非作奸犯科的人犯,只是康和县主投毒一案的人证。明日便是秋闱第一场入贡院之日,草民读罢昨日老师重做法,胸中有疑,想当面请教老师,十分紧急,且此事,并未触犯任何法条。”
“是,你明日便要秋闱。但两日前的傍晚,你曾经在闹市,与康和县主发生过口角,激烈争吵,后来你甚至还被她派人打伤,伤势甚重,”容津岸将茶盏放下,从容说来:
“按察使大人有理由怀疑,你会为了报复康和县主将你打伤,而让叶采薇胡乱作供,扰乱司法。”
佟归鹤一怔,浑身僵硬。
想不到那天他为了老师的一万两银子而被康和县主欺负的事,不仅被容津岸知晓,竟然还成了他今日的绊脚石。
可是他搜肠刮肚,也确实再找不到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反驳。
“佟公子,明日便是秋闱,一连三场,每场三日,于身于心都是重大考验。你现在要做的事全心全意准备考学之事,不要辜负采薇对你的悉心栽培。”
容津岸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颇有一种为人师长的和蔼,顿了顿,
“尤其是因为你长得有几分像我,采薇对你更是多费了不少的心血。”
佟归鹤沉浸在前半句,诧异着清冷孤傲的容大人与早晨时剑拔弩张的故意挑衅完全不同,变得关怀备至,
但后面的这句话,却像是冬日里温暖的泉源活水中猛然扎出来的一条刺,让他心口蓦地一疼。
他实在无法正视这个问题。
当初在山庄,第一眼见到传说中清流领袖的容津岸模样的时候,他便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埋下了一个深深的疑问。
这个疑问被他悉心呵护,一直不敢正视和触碰,等到今日,老师与容大人从前是夫妻的真相大白于眼前时,他还抱有侥幸。
可谁知道……………
“草民斗胆,问容大人一句私事,”终归鹤艰难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心扑通扑通狂跳,
“容大人,你会与老师复婚吗?”
容津岸俊朗无匹的脸上恢复了无波无澜:
“既然是私事,就没有一定要回答你的理由。
他知道老师还有一个儿子吗?应当不知道的吧。
“如果我说,老师她有个秘密,容大人应当感兴趣呢?”佟归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