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是年轻的王朝,朝中任职的官员们,大多是跟着皇帝打过江山的。一旦逢上这样的庆典,看那些禁军和内侍们竞渡,哪有自己亲自上阵爽快。
于是王侯将相们都换上了劲装,一个个裹起了袖笼,束腰上阵。宴会还没起,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击鼓的乐工,好大的两面鼓,就摆在停靠的码头上。等上首一声令下,乐工手里抡起粗壮的鼓槌,“咚”地一声,提醒参与的众人各就各位。
苏月混迹在乐工的队伍里,今天过节,规矩也松散了,谁也不能阻止大梁子民观竞。衣着翩跹的前头人们,仗着人多势众,占据了堤岸的一侧。颜在拽着苏月往前挤了挤,待看清了参竟人的面孔,颜在顿时哗然:“陛下今日也登场啊。”
苏月踮足看,果然看见那人出现在渡口,一身鲜亮的赤色衣袍,肩头顶着耀眼的行龙。他没戴金冠,拿一根玉带着发,但那轩昂的气度却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让人万般不能忽视。
皇帝参加竞渡,这项竞技还能讲求公平么,苏月暗暗心想。视线也从那人身上挪开了,积极地在人群中寻找,试图找到裴忌的身影。
忽然相邻的龙船上,一个手里提着桨的背影映入眼帘,那身姿看上去有几分相熟,应当就是裴将军吧!苏月两眼盯住他,只管等着他转身,终于他回身坐下了,偏着头同后面的人搭了句话,果然是他。端午明媚的日光洒在他脸上,即便战场上
令敌人闻风丧胆,面貌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儒将啊。
不知是不是感知有人在看自己,他朝岸上望了一眼,隔得那么远,也还是与人群中的苏月接上了视线。
苏月抿唇微笑,抬起手,悄悄朝他挥了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冷箭嗖嗖向她射来,她胆战心惊看了眼皇帝,见他果真冷脸乜着自己。这下举起的手也不敢轻易放下了,尴尬地调转方向,又干干朝皇帝摆动了几下。
可惜人家不吃她这套,没好气地移开视线,提袍在龙舟上安坐下来。
鼓声开始大作,所有人手里都紧握船桨,等着主持竞渡的左仆射发号施令。左仆射手里那面旗帜破空挥舞,四艘龙舟便如离弦之箭般激射出去。因为皇帝参战,臣僚们略有忌惮不假,但开国的将领们也有不服输的精神,一时四舟齐头并进,划
开的水波像翻卷的浪,重重撞击向堤岸,溅起了一片水花。
岸上的人在加油鼓劲,声潮一阵比一阵高,嘈杂地交融在一起,这时候不讲什么尊卑,观竞的快乐是相通的。
皇帝所在的那艘龙船也不是时刻保持第一,苏月看见裴忌的那艘追上来了,船头与船头的差距只在半尺左右,随着每一次的划桨,交替占据领先的位置。
九洲南北三百余丈,赛程过半时,大家都追着龙船跑。等追到终点的时候,胜负也决出了,终究是皇帝的那艘龙船得胜了。
得胜之后仿佛很有得意的本钱,苏月看见他登上渡口,舒展着眉目在人群中搜寻她。找到了,轻蔑地一哂,摘下手腕上的束带,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内侍。
所有人都在赞叹陛下神威,输了的人也心服口服,可苏月却觉得他占了身份上的便宜。毕竟谁敢明目张胆战胜皇帝呢,要是实打实地较量,裴忌未必赢不了他。
当然,陛下还是大度的,参加竞渡的官员人人都有赏,也算皆大欢喜。接下来便是应景的其他游戏,每位女郎都分发到了一根五色丝,今日可以毫无顾忌地,赠送给自己欣赏的人。
苏月托着这根五色丝,心想这又是皇帝陛下的自娱自乐,在场的官员都是陪衬,谁也不会比他收得更多吧!
那厢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射角黍的比试又开始了,颜在兴致勃勃,拉着她说:“看看去,裴将军的箭术定然很了得。”
苏月跟她挤进人堆里,结果又遇上皇帝登场。不可否认,他拉满弓的样子透出难以描绘的英武,那玉立长身,简直如天神降临一般。
颜在忍不住凑在她耳边感慨:“陛下真是英俊不凡呐,当初你要是嫁了他,生的孩子八成好看得不像话。”
听得苏月直想翻白眼,谁要嫁给他,她眼里只有一个裴将军而已啊。
手里的五色丝紧紧攥着,视线不由投向裴忌,他正接过侍者送来的杯盏喝水,那一仰头,滚动的喉结看得苏月小鹿乱撞。
忽来的一声喝彩吓了她一跳,转头才发现皇帝连射了一箭,每箭都中的。果然马背上打下江山的帝王货真价实,不过小试身手,便让人看出了引领千军万马的英雄风范。
英雄回身看了看她,然后视线下移,落在她手中的五色丝上,暗示她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下挽回他以前被退亲的颜面。
然而苏月不想,僵硬地调转目光看向别处,把手背到了身后。
皇帝的气恼可想而知,至于怎么气恼法,苏月没看见。等到裴忌上场的时候,她才重新望向场上,顶着皇帝辛辣的目光,欣赏装忌一个个射落角黍,不敢拍巴掌,只是笑得眉眼弯弯。
皇帝有涵养,不悦并未做在脸上,只是如常笑着同裴忌打趣,“这十个角黍是你射落的,回头定要把它们都吃了,别辜负这手好箭法。”
纯粹的小人之心啊,他自己也射了十个,难道他也要把这十个角黍全吃了吗?
但裴忌仍是俯身谢恩,应对得从容,苏月攥着五色丝的手也蠢蠢欲动,十万分地想寻个机会赠给他。
然而不能,自己这种情况,还是低调些为好,便把丝线塞进了袖袋里。当然皇帝收到的五色丝是最多的,身边的内手里满满攥了一把,毕竟没有娶亲的陛下,是这大梁王朝最珍贵的光棍汉,每位女郎都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而他,就是那通
天的阶梯,能助人一步登顶。
皇帝身边的内侍班领国用呢,此时甚为心焦,披着两手,朝苏月眼色乱飞。
苏月骑虎难下,知道敷衍不过去了,自己再装傻充愣,过后只会换来皇帝的恶意报复。
好可惜,这五色丝她是想送给裴忌的啊......如今被强逼着送给皇帝,非但不能成就佳话,还会换来别人的耻笑。对苏月来说丢脸是其次,浪费了这么好的告白机会才让人难过。但也没有办法,纠结再三,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袋里掏出五色丝,
匀了两口气,才躬身送到国用面前。
不用回望,就知道旁观者在窃窃私议,反正那件陈年旧事已经在梨园传遍了,再被笑话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唯独不敢看裴忌,这样的举动在他眼里,无异于是向皇帝示好了吧......越想越觉得心酸,恶皇帝毁人姻缘,原本今天她可以和裴将
军更进一步的。
国用终于松了口气,托起两手承接过来,复又退回陛下身边,恭敬地敬献上去。
之前收来的,都只得微微一颔首,便归入了五色丝大军里。但这回陛下垂眼一顾,没作任何表示,只是展眉号令众臣工:“时辰差不多了,诸位随朕入席吧。”
众人俯身,拱手道了声是。
皇帝趁这间隙,从国用手里接过了那根五色丝,垂手一掩,很快掩进了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