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要凶她一下子,视线触到她红润润的唇,忽然就不舍得凶了。
他弯起眼睛??不跟被亲傻掉的呆子计较。
天色渐暗。
徐君竹示意众人先停下来:“虽然有护山阵,但恐怕防不住高阶修士。
她没明说“高阶修士”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默默叹口气,表情各自复杂。
这么多年相处,家里的长辈早就像是家中长辈一样。
一夜之间,亲人成了仇敌,怎能不让人既难过又迷茫?
这种时候,柏毅父子就显得特别扎眼。
“柏长老,”赵煜忍不住阴阳怪气,“你不是送柏师兄过来么,这天都黑了,还不回去啊?”
柏毅气笑:“嘿你个死胖子!”
自家老父亲要面子,当然不能明着说要留下来。
本想就这么含混过去,待着待着,自然而然就不走了。
死胖子这么一说,还叫人怎么留?
柏长老拂袖:“哼,这就走!”
洛洛赶紧伸手:“哎哎哎,不杨...不怕长老你别走,晚上我们烤鸡吃!”
众人:“......”
瞧瞧这个人,睡着了,还能知道山里有灵鸡。
正在一个走,一个留的拉扯之间,徐君竹腰间的山门符闪烁了起来。
低头一看,面色微变:“嘶??”
虽然已有预感,元真君与清虚不会让这些人好过,却没想到第一夜就派来了这么多人。
山门符上,代表大修士的光点有近十个之多,小些的光点更是密密麻麻。
众人心下不禁愁闷。
潜意识里,其实谁也没想过要与宗门兵刃相对,今日出行的举动倒更像是“离家出走”。
柏长老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有事,要不然能留到现在?走吧,我替你们这些小辈会一会老朋友们!”
众人放下手里的工具,拖着沉重的脚步,顺阶而下,前往山岭口。
夕阳最后一抹余光落在巨碑上。
“冬君岭”三个大字像碧色明灯,照亮山下一群人。
徐君竹沉吸一口气,上前见礼:“诸位师叔师伯、师弟师妹,深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柏长老默默踏前一步,将徐君竹暗护在身后,叉着老腰,瞪向这一群人。
“怎么地,想干嘛?你们想干嘛?啊?"
只见前排几个长辈迅速交换视线。
“咳??咳咳!”炎峰的铄云师叔淡定道,“别误会啊,就是见你们断了本命剑,担心坏了我名声,过来给你们修一修。修好就走!”
众人愣住。
片刻,喜上眉梢。
炎峰几个弟子高兴得蹦了起来:“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好像一群吱哇乱叫的鸭子。
“咳咳。”伏陵真人老神在在道,“赵煜,你那儿都有什么种子来着?拿出来让为师看看。”
赵煜嘴一扁,差点哭出声:“师父!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傻吧你!”伏陵真人敲他头,“白天那么多眼睛看着,怎么收拾行李?啊?为师的药圃、药酒、丹炉,都不要啦?”
赵煜恨不得把三百斤的身躯拱进师父怀里去。
青羽峰的无咎师叔问都不用问,必定是冲着飞鸾蛋来的。
除去几个熟人之外,白日里在大殿上曾开口支持过徐君竹与洛洛的几位长辈也都来了,个个拖家带口。
原本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其乐融融。
“行了行了,天都黑了,赶紧安置。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几个长辈打着呵欠示意徐君竹带路。
李照夜直犯嘀咕:“怕不是被我拆了房子,他们没地住,来讨债。”
洛洛掩唇偷笑。
有了炎峰擅长炼器的一队人马加入,大殿很快封了顶,围墙,足以凑合一晚。
几位长辈从乾坤袋里掏出铺盖,往地上一摆。
枕着星光,躺着大通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闹哄哄。
如此体验既新奇,又愉悦。
李照夜懒懒坐在窗台,看洛洛小呆傻乎乎听别人说话。
她也不插嘴,笑眯眯看看这个,望望那个。
仿佛什么都有趣。
忽而她想起他,假装不经意往窗台瞄上一眼。
他总能在她转头之前及时闭眼假寐。
闭着眼睛都知道,她偷看他,然后傻笑。
闹了一阵,众人一一睡下,守夜的长辈也抱着胳膊开始闭目养神,大殿沉寂了下来。
李照夜跳下窗台,叫上洛洛与徐君竹,悄然顺着墙根离开。
三个人踏着月色来到半成品的洛洛阁??李照夜临时取的阁楼名。
"大师兄?”徐君竹压低眉眼,“是哪一位长辈有问题吗?”
“没。”李照夜摆手。
他用下巴点点椅子,示意徐君竹坐。
徐君竹落坐,看他掏出一张大藤椅,把洛洛塞进去,然后挤到她身边坐下。
位置不太够,他把手臂搭到洛洛身后,半个身子环着她。
“拿到清虚一点回忆。”李照夜道,“说不好与你师父有关,所以叫你过来一起。”
徐君竹顿时双眼微亮。
她抿紧唇角,轻声道:“清虚师叔从前说那些,我们都很生气。只苦于找不到证据证明他信口污蔑。’
“也不一定是那段记忆。”李照夜提醒她,“万一就是个洗澡上茅房,你可别失望。”
徐君竹:“......”
洛洛:“………………”
所以不能他自己一个人辣眼睛是吧!
李照夜从袖中拎出幽女。
上次这家伙联手童鬼搞事,李照夜一怒之下掰了它一条腿,又用封印线给它捆得结结实实。
乍一看,好像个卖绳子的螃蟹。(无良商家为了给螃蟹加称,故意用粗重的绳子将它五花大绑。)
封印线一扯,幽女喷出清虚的一段记忆。
竟是洛洛见过的南风楼。
悬满青纱幔的厢房中,俏丽少年独自跪坐在绣团上,单薄的身躯簌簌发抖。
一架实木屏风后面,隐约传出来微弱挣扎的响动。
“摁紧了,可别让他动弹。”中年妇人浑厚的声音响起,“老娘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坏了生意,饶不了你们!”
“哎哎,知道,知道。”一个男人赔笑道,“快快快,你们两个按紧头,一个按手,一个按脚,小龟子,你给我压住他的腰!"
“好嘞!”
洛洛用力探头,想要绕过木屏风,看看里面发生什么事。
李照夜好心在背后推了她一把。
“啊!”
脑袋绕过屏风,只看见一面墙。
李照夜拍着腿笑:“小呆子,这是他记忆,他又没长透视眼。”
洛洛:“......”
她气呼呼缩回来,用力把他拱开。
木屏风后面的挣动声越来越响,忽闻“咚”一声木头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了出来。
“哎呀快快快!”中年妇人喊道,“木椿子给他塞回去,别咬舌死了!”
那叫声惨得叫人天灵盖直发麻。
很快有人捡起木椿子。
惨叫声鸣一下消失了。
“哎??哎??好嘞!”中年妇人呼地松了一口气,“劳烦大医,劳烦大医,呼,歇一歇手,等下还有一个。”
听到“还有一个”,独坐在绣团的少年清虚身躯猛地一颤。
洛洛恍然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还没有覆上白绫。
所以里面这是…………
念头刚一动,忽然听见那中年妇人嗷地叫了起来:“谁让你们放手的!”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砰一声响,木屏风被撞歪,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扑了出来。
他嘴里还咬着防止疼痛咬断舌头的木椿,脸上覆着好大一条白绫,眼窝的地方血迹斑斑。
他痛到身躯痉挛,踉跄间,屏风一角勾住了白绫。
他只顾着向前奔逃,白绫一扯而落??
他和少年清虚一起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
洛洛头皮发麻。
她在幻梦中便曾听到那些买、欢、客议论,扯掉白绫,能把子眼珠子也扯出来。
屏风后面露出老鸨心疼的脸。
老鸨拍腿嚎叫:“天杀的哟!给我,给我把他卖进最下等的黑窑子里面去!气杀我也!”
几个男子心知犯错,讷讷不敢抬头,闷声把那痛晕过去的少年拖走。
老鸨缓缓转动眼珠,盯住绣团上的第二个少年。
“看见了吧?乱跑是什么下场?”
少年清虚牙关打,梗住脖子,不敢不点头。
“哼!”
老鸨甩着香帕出门,唤人过来收拾屋子。
少年清虚紧紧咬着唇,脸色惨白如纸。
门外一有脚步声,他的身体便像筛糠一样?抖。
“吱呀。”
他僵住之时,一道身影闪了进来,是个八、九岁小童。
“李二哥!”小童频声道,“快,外面没人,快跑!”
小童反手关上门,跑过来扶清虚。
“上次要不是你救我,我就死了。”小童道,“你跳窗走,我给你顶住门!快跑!”
“不行,“少年清虚频声,“他们会打死你的。”
小童哭道:“总比你受那个罪好!刚才白哥哥的样子我都看见了......”
清虚反手抓住小童:“我们一起,跳窗跑!”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跑向窗边。
“啊??吱??”
老鸨带人进来了。
“怎么回事?”她目光如蛇,盯向小童,“小杂种,你怎么在这里?”
小童吓得说不出话。
少年清虚强作镇定:“我摔了一跤,叫他扶我。”
老鸨不疑,挥挥手:“滚滚滚。”
清虚重重推了小童一把。
小童无法,咬着牙,低着头,冲出厢房。
少年清虚站在床榻边上。
床榻凌乱,一望就知道刚才有人在上面拼死挣扎过。枕头上仍然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新鲜血迹。
少年咬住嘴唇,脸色绝望。
很快,满手药味的大医和几个壮汉陆续走了进来。
大医到了近前,抬手拨起少年清虚的眼皮,来来回回翻看。
“不错,躺上去吧。”
少年清虚就像具任人摆布的尸体一样,直挺挺躺下。
每一刻等待都是最恐怖的煎熬。
当几个壮汉动手摁住他时,准备往他嘴里塞木椿子时,恐惧抵达了顶点。
他像条鱼一样痉挛打挺。
“帮帮我......我会死………………帮帮我………………”他目光涣散,嘴里不停地求救,"帮帮我………………帮帮我……………”
他脸旁的托盘里摆放着一条浸满刺鼻药水的白绫。
大医手持金钩金句,逼近他被撑大的眼眶。
“帮……………帮帮我……………”少年清虚嘶哑哭叫,“我会死……..……”
“唉。”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响起。
只见他嘴唇微微翕动,发出轻而模糊的气音,“有好事怎么就想不起我呢。上次差点被吃掉,叫我出来杀人。这次又是什么倒霉事?”
少年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仿佛变了个人。
他静静躺在那里,任人伤害,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诮。
不反抗,不挣扎,额头青筋乱进,冷汗如瀑,却一动也不动弹。
洛洛睁大双眼,轻吸一口气:“他也有兄弟?”
难道是和月无垢、月染尘兄弟一样?
李照夜微眯着眼睛,缓缓摇了下头:“不像。”
这场景,倒更像是绝境之中,逼迫自己变成另一个“自己”,好帮助自己活下去。
话音未落,已经被嵌了一只眼窝的少年清虚蓦地转头。
剩下一只独眼,竟然死死盯住了记忆之外的李照夜与洛洛。
少年勾起唇角,咬着木椿子,淡淡地笑开。
“欢迎来到,我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