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福海正在外面候着,宓贵嫔进去好一会儿了,也不见出来的动静,他琢磨什么时候传膳,这时听见殿里皇上急声吩咐他,去太医院传太医。全福海愣了下,没反应过来,好好的,怎会又要传太医,却半点不敢耽搁,立即领着小太监赶去太医院。
半个时辰后, 内殿,明裳腹中仍旧犯恶心,她抿了两口水,稍微压一压,倚靠在男人怀中,等着太医诊脉。李怀修面容沉肃,冷峻的眉眼压得看诊的陈太医抬不起头。
上回在行宫,就是他为宓贵嫔看诊,陈太医对这位主子的脉象有些了解,他把脉过,确定了脉象,神情一松,忙退后一步,躬身道:“恭喜皇上,贵嫔娘娘的脉象是喜脉,娘娘已有近两月的身孕了。’
明裳眸子惊异,先朝男人看去,她还没回过神,眼珠乌黑,仿佛傻了一般。李怀修眼底一闪而过的亮色,大掌抚到怀中女子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看着朕做甚,自己怀了身子也不知小心些。”
“嫔妾哪里知道。”明裳声音软软的,想到半个时辰前,还与这位在外殿胡来一通,耳根红了红,忍不住心惊,这孩子还是够结实的。
她转过脸,又问,“陈太医,本宫既有了两月身孕,在行宫为何尚未诊出?”
陈太医抹掉额头凉汗,解释道:“贵嫔娘娘服那药已久,稳住了身子,又因月份尚浅,那药虽有安胎之效,难免也将脉象遮掩去了。眼下娘娘有孕,不必再吃那药,待臣重新开一副汤药养身,便可保腹中皇嗣无恙。”
闻言,明裳这才安下心,待陈太医出去开方子,她弯着眸子伏到男人怀里,“如今嫔妾是两个人了,还有了皇上的孩子,皇上可不能再凶嫔妾了。”
李怀修捏了捏她的脸蛋,嗤笑,“朕什么时候凶你了,要当娘了也不知道守守规矩。”
怀里女子轻哼了声,“方才在外殿皇上就凶嫔妾,脸色变来变去的,嫔妾都好生害怕,不然嫔妾也不会突然那般难受。”
提起片刻前的事,李怀修眼色怔了下,凝了这人稍许,见她真的不明白,有些无奈,抚了抚她的小腹,“以后朕不会了。”
她脸蛋红扑扑的,又得寸进尺,软软幽怨,“孩子还在嫔妾肚子里呢,皇上还和嫔妾做那种事,毫无为父的表率。
李怀修手掌一僵,脸色已是够难看,那时他哪知晓这女子腹中已经有了。倒底是念她难受,他不轻不重睨了这人一眼,毕竟怀着他的孩子,李怀修没打算再跟这小女子计较。
明裳终于知道了分寸,又温顺地哄了几句,见男人脸色有好转,松下心神,她侍奉圣驾已久,自然知晓这位的底线,也知晓,这位偏喜欢她这般与他撒娇卖乖。
李怀修看着这女子这副模样就有些头疼,明明后宫也不缺貌美的嫔妃,为何偏偏是这女子,偏偏是这副模样合他心意。
前朝还有奏折要看,李怀修让她先在寝殿歇着,自己去了外殿批阅奏折,全福海伺候在旁,方才宓贵嫔的话已经让他听得心惊肉跳,这才琢磨过来,有些看清后宫佳丽三千,为何独独宓贵嫔在皇上眼里那般特殊。
大抵皇上是坐在高位久了,伴君的人皆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鲜有宓贵嫔这般鲜明爱闹的性子,才得皇上格外偏宠。
宓贵嫔则更是聪慧,拿捏得住分寸,不骄不躁,反而愈发得皇上喜欢。皇上坐拥江山,习惯了被人捧着奉着,到了这后宫里,自然也喜欢如宓贵嫔这般柔弱貌美依附着君王,却有些小性子的女子,宓贵嫔受宠,简直就是情理之中,全福海想到
方才皇上得知宓贵嫔有孕的悦色,愈发确信这个想法,后宫里还没有主子能做到宓贵嫔这样。
明裳乍然得知自己有孕,还有些难以接受,她吃了安胎药,躺在床榻里尚难以入眠,睡不着,索性起了身,唤宫人进殿伺候梳洗。
外殿,李怀修已经批阅了大半的奏折,听见传近的动静,朱笔在奏折尚落了几个字,眼也未掀,“怎么出来了?"
明裳卷起了衣袖,红袖添香,为男人研磨,“嫔妾心里欢喜,觉得现在也没那么难受了,有些睡不着想做些事情。”
听见“欢喜”二字,李怀修笔尖轻顿了下,想到她得知自己有孕愣愣的表情,眼底泄出一丝笑意,唤宫人给她备了矮墩,免得站久了累到身子。
明裳坐下身时,正巧瞥见了御案放着的一本史册,她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前不久,听月香打探到,徐美人侍寝,似乎就是因一本史册让这位龙心大悦,得以伴驾。
她眼眸觑了瞬旁边的男人,见这位没注意到她,将那本史册拿到手中,翻看了两页。
上面做了很多批注,明裳知晓,这位会的笔法颇多,旁边的批注是皇上惯用的一种行楷。她不喜读史,但好歹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融目染,知晓一些学理,因而也察觉出旁边所做批注的风格,鞭辟入里,字字珠玑,若是出自寻常人之手,那人
心性必是虚浮作伪,只会高谈阔论,华而不实之辈,然出自这位江山之主笔下,则就不然了。
明裳正要再去翻下一页,耳边听男人一声浅浅的戏谑,“朕以为你只有看那些话本子才能看得这般入神。”
御案的奏折剩寥寥几本,明裳被说得耳根一红,“嫔妾的诗书也是在家中受过父亲指点的。”
虞世行颇有才学,确实是可用之人,李怀修并不怀疑她父亲的学识,只是这女子倒不像她父亲一手所教,他扫了眼这女子翻看的一页,靠坐到椅背上,忽生出些考究这女子的心思,问道:“你可知文英此人?”
明裳想了想,遂点头。
李怀修漫不经心地拨了下拇指的扳指,又问,“你如何去看文英?”
明裳讶然,不知这位是考她学问,还是有别的缘由。史书于文英所载有褒有贬,后人言辞亦是褒贬不一,明裳也曾听父亲提起过此人,父亲对此人甚是赞服,甚至敬到指着那些斥责文英之人破口大骂庸人的地步,即便那些骂文英的人早已不在
世上。明裳理解父亲为何这般敬佩,也理解为何有人将一朝之倾覆都怪罪在一臣子身上,她并不觉得任何一方有错,若无纷争,何以出后世,一国之气数将近,早在国之伊始,就已现出端倪,世人不过具是史下车辙罢了。
她稍有思量,启唇道:“嫔妾是李魏之人,嫔妾觉文英此人有福泽天下之大才,若嫔妾是赵宋之人,嫔妾怕是要恨文英之入骨。”
李怀修生出兴致,挑眉问她,“为何?”
明裳寻了一张宣纸,挽袖点入两点,“文英只知居其位,安其职,却不知在其时,谋其事。超越时度的改革即便是为国为民,个中也必有所大损。”
“今人借其之鉴故而感激,旧人蒙于其中故而厌恶,嫔妾敬他,但不觉他可惜。士子科举,农者下田,工者锻造,商人谋利,古往今来,世上总要有文英,也不缺文英。”
李怀修看着这女子的眼色,已经慢慢变了,他神色微怔,招手让这人过来,明合了史册放置到御案上,被男人揽入怀中,李怀修不得不重新思考这女子的性子,原以为这人只是惯会与他撒娇,依赖他的菟丝花,不想会有这番言论,且与他的
想法不谋而合。
世人评价文英或褒或贬,或扼腕长叹,从未有人说过此话,世上总有文英,也不缺文英,总会有人碾入在历史书的车轮之下,他担负大魏江山便是如此,世人都想坐这个位子,又有几人能知晓这位子上的艰辛,曾几何时为政事的惶惶难眠,
一朝之帝王,又何尝不是生前的文英,但天命如此,他从不觉有何怨憎,只是谋该谋之事。
这女子的性子,倒是与他有几分相像。
李怀修垂目吻了吻女子的额头,手掌贴到这人的小腹之上,低声沉笑,“你有这番见解,朕也不必担心,他日孩儿的性子若随了你,朕该如何头疼。”
明裳得知男人对她的回答已是满意,手心微松,又如往日娇气,撅唇不悦,“嫔妾貌美聪慧,孩儿随了嫔妾的性子如何就让皇上头疼了。”
李怀修捏她脸蛋,“你一个够朕受的了,待来日再给朕添上一窝,朕怕是日日没个消停。”
两人言语笑闹,守门的小太监低头打了个盹,柔和的光泼洒入窗棂,映着御案后相拥的男女,光阴似乎都悄然静谧。
李怀修捻着怀中人耳珠,想到这女子在他这从不看那些书,问她,“方才为何翻看那本史册?”
明裳眼目移开,轻声软语,“嫔妾听说徐美人就是因为读史才得皇上召幸。”
这女子倒是不跟他绕弯子。
“徐美人能为得朕一句夸赞,日夜读史,你也想学她?”
“嫔妾才不要学徐美人。”明裳弯着眸子,伏入男人胸膛,“嫔妾知晓皇上身边不缺有才学的人,皇上日日面对那些文理,想必也厌倦了,嫔妾不想得皇上夸赞,只想让皇上高兴,皇上开心,嫔妾就开心。”
李怀修眼目稍暗,拂过怀中人颊边的青丝,神色都柔和下来。
六宫中,也只有这女子会如此。
他想到什么,又低下声,“你如今有孕,也该有些赏赐。你父亲已提过官职,过几日你母亲进宫,朕作为嘉奖,赐你母亲诰命夫人,如何?”
明裳微怔,愕然地抬起眼。
六宫翌日才知晓,贵嫔有了身孕,一时间都有些惊讶,不过想来也是在情理之中,宓贵嫔受宠已久,怀上皇嗣只在早晚。虽是这么想,得知宓贵嫔有孕,心里仍不是滋味。宓贵嫔有福气,久承圣宠,又怀身孕,贵嫔之上就是妃位,待诞下皇
嗣,皇上怕是真的要把她册封到妃位上。
因之前调养得好,明裳这一胎还算安稳,只是有时会吃不下东西。
终于盼到母亲进宫那日,她怀着身子,头三个月还未稳,只能在寝殿里等着,听到外面小太监的通传,明裳眼睛一亮,扶着月香的手已有些迫不及待。
珠帘撞到一处发出清脆的响声,虞夫人先一步进了殿,见到珠翠华服的女儿,眼眶倏然生泪,近前福身去做宫礼,明裳心头一跳,忙上前扶住母亲,“又无外人,母亲不必与湘湘拘这些礼数。”
明裳小字湘湘,是因母亲生她那日,父亲忽做一梦,梦中湘水汹涌而来,往岸边送一女娃,梦醒之后,明裳便降生于世,故取乳名湘湘。
明裳是家中独女,从小伴在双亲身侧,入宫后,已有一年余,没与父母相见。她自幼娇惯爱哭,前几日已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哭哭啼啼让母亲担心,然真正母女相见,鼻尖儿先是发酸,扑倒母亲怀中,发鬓间珠翠环相碰,呜呜咽咽地哭了出
来。一时间,伺候在侧的辛柳月香二人也眼有潮湿,想到主子入宫一年的经历,都有些心疼。
虞夫人早知宫中艰辛,六宫嫔妃众多,久处深宫遇到的风波不比前朝少,当初她劝了又劝,那柳家既无心娶她的女儿,便是不嫁也罢,虞家虽是寒门,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入赘一个夫婿并不难,偏生女儿这性子不知像了谁,看着娇气,却是
有主意的,打定了心入宫,走到今日,宫外的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求着神佛庇佑湘湘,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无虞。
她拿着帕子抹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娘娘怀着皇嗣,身子金贵,仔细身子,万不能再哭下去了。”
香在一旁哽咽相劝,“是啊,主子,夫人入宫的时间短,主子快紧着时间,与夫人说说话。”
明裳抽噎两声,这才稍稍止住,见母亲眼底的担忧,又暗道自己不争气,又让母亲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