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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帆文学网 > 俯仰人间二十春 > 77、行香子(一)

77、行香子(一)

郁仪想了想说:“应该是让陛下让权给梁王的吧。”

祁瞻徇啧了一声:“我母后告诉你了?"

郁仪摇头:“猜的。”

“你倒是敏锐。”祁瞻徇长叹一声,“他们说只愿对祁角庭归顺。这是逼着朕把固原关定为祁瞻庭的封邑,要么就是给祁确庭兵权。这两个都和放虎归山没有区别。”

“祁瞻庭还留了一道后手,若不是张耀提早自请去固原关,这一回朕必然要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张濯他可真是神机妙算。他起初是想让兵部或是五军营派人过去,可母后没允准,所以他才自请前往的。”祁的语气既有叹服又有羡慕,“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有如他一般的敏锐。”

“当时朕与母后多少还有几分将信将疑,如今只能把宝全都压在张耀身上了。各地兵马调到固原关总得花上十几日,若这十几日间固原关有失,朕只怕当真一时半会奈何不了祁瞻庭了。他为了不去抚州就藩,当真是废了不少苦心。”

祁瞻徇说得平淡,郁仪心里却又少不得一番心惊肉跳。

原来张濯此刻竟然已经在固原关同瓦剌部对峙起来了。

如此一触即发的时刻,竟不知他那封信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写的。

“好在赵公子回京了,好在他对瓦剌部和脱火赤都很了解。”郁仪道。

“他啊。”或许是曾经一起长大,祁詹徇暗地里生出了和赵子息攀比的心思,言简意赅地评价了一句,“虚伪。

显然他并不想聊赵子息。

讨厌他的理由也很简单,依然觉得赵子息和太后的关系非同一般。

因为那时赵公绥想要把赵子息接回家,是太后一力反对,执意把赵子息留在紫禁城中的。虽然太后说这是为了牵制赵公绥,可祁瞻徇依然不大相信。

聊完了国事,祁瞻徇道:“你今日瞧见庆阳郡主了,感觉她如何?”

“姿容窈窕,国色天香。”郁仪忖度着夸了两句。

祁瞻徇难得笑了一下:“模样确实是还可以。”

郁仪敏锐地感觉到,祁瞻徇对于这段即将到来的婚姻还是有了几分期待的,他过了年满十六,正是识少女的年纪,庆阳郡主也的的确确是个少见的美人,祁瞻徇对她有兴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说起来这也是情理之中,人总是很难忘记第一个和自己产生纠葛的人。

又或许是庆阳郡主原本就抱定了要嫁给祁徇为妻的念头,所以对他殷勤小意,秋波暗送,对于不通人事的祁而言,又的的确确是件撩拨心弦的事。

“你回去吧,但愿张濯能给朕带来好消息。”祁徇在临别时如是道。

又过了半月,时间已愈发迫近除夕。

固原关没有消息传来,倒是赵子息恳请徇免去固原关这一年的赋税与徭役。

他上书痛陈固原关这一年来屡受战火波及,百姓流离失所,若再背上徭役,当真民不聊生。太后忖度片刻,不光免了固原关的赋税与徭役,余下几个边镇的徭役也都被一并免除。

赵子息的确是个有目标的人,他不光是思考了,还真的去做了。

他回京不过半月,便写了十数条关于边疆地区的治理纲要,的的确确颇有裨益,比那些纸上谈兵的翰林们强太多了。

若非是真的从百姓身边滚过两遭,真写不出这些鞭辟入里的文章。

固原关的消息迟迟不来,郁仪的心里愈发不安,京中处处张灯结彩,她也没了庆贺新春的心思。

这阵子宫里事忙,她总是宿在房里,腊月二十七这天,郁仪难得回了一趟家。

白檀迎出门来。

她过去是做小妾的,习惯了服低做小,听见开门声立刻迎上前,先是帮郁仪解开外衣,又要替她脱靴:“主子,你回来了。”活像个等丈夫回家的小娘子。

这真是结结实实地吓了郁仪一条:“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郁仪才进门,发现水盆里放着干净的水,拿手一试水温,竟然还是温热的。

她回头看去,白檀对着她腼腆一笑:“饭也好了,随时能开饭。”

“我这几日没在家,你都是这么做的?”

“是。”白檀不安地捏着衣角,“饭冷了就放灶上热一热。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吃什么?”

“若过了人定主子还没回来,奴婢就自己吃饭,但灶上一直给主子留了一份。”

郁仪瞠目结舌:“我基本上每日都在宫中吃,你给自己做就成了。也不用给我备水脱靴,我一个人都能做得来。”

白檀迷蒙地看着她:“那你买奴婢回来做什么呢?”

总不能直说是找她打听梁王妃的事。

白檀小声说:“若我成了没用的人,你是不是就要把我卖了?”

郁仪连连摆手:“我没这个意思。我平时没有使唤下人的习惯,你就在我这住着,缺了什么告诉我,我给你买来。”

白檀愣住了,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不用伺候男人,也不用干活。

郁仪说:“你就当我是买你来和我做个伴,省得我一个人太无聊吧。”

这话让白檀当真了,吃过饭,她就拿着绣品来郁仪房里。

“主子,我给你做件衣裳吧。”她说,“或者你要是觉得无聊,我就在这做针线活陪你好不好?”

看得出来,白檀是真的害怕郁仪把她卖了,又或者说她真的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郁仪笑:“行,那你自己找地方坐吧。”

白檀看着她桌上的书本,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天有人送东西过来。是从门缝塞进来的,我等他们走了才敢出门去拿。”

她说着跑回到自己的厢房里,拿出来一封信:“就是这个。”

郁仪看着这熟悉的信封,人有些发愣。

依然是熟悉的笔体,没有落款,写的是苏郁仪亲启这五个字。

郁仪找出书刀把信拆开。

里面只有一封简短的信。

「恭贺新禧。显清」

张濯该是料定了自己难以在除夕前回京,就连祝福新年的话都已经写好了。

似乎他又觉得干巴巴的一句话不大好,还想给她封一个红包,手边一时又没有红纸,他使用朱砂笔为她染了一个红信封出来。

仓促间没晾干,倒是把信的背面都染红了。

郁仪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小把金瓜子。

不知道他从哪里的这把金瓜子,现下时局这样紧张,换钱也未必就是一件容易事。

白檀在一旁看着,笑着说:“真好,还有人惦记着主子你。”

郁仪从这堆金瓜子中捻了一颗递给她:“拿去吧,也给你讨个好彩头。”

白檀不敢收,郁仪便硬塞给她:“今晚早点睡。”

“好。”白檀小心地把这粒金瓜子收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才出门去。

待她走了,郁仪又重新拿出这封信来看,似乎这样旖旎的心思,唯有一个人时才能安静地酝酿与发酵。

就这样看了良久,郁仪的目光落在信的背面,她原以为上面是染的红色颜料,没料到这颜料中,混了一滴暗沉的血,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颜料凝结在了上头。想来这些颜料,也是为了遮掩。

郁仪的脑子骤然嗡了一声。

她拿着信,整个人怔怔的,字的的确确是张濯的字,只是这滴血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是谨慎的人,哪里会容许血渍脏污了这张纸。

越想越不安,郁仪披上外衣就走出了门,她一路走到张濯府门外,用理智克制着,轻轻扣了扣门环。

张濯府上的长随将门打开,见了郁仪也吃了一惊:“苏给事。”

郁仪从袖中取出这封信,将血痕指给长随着:“他还有别的信吗?”

长随吃了一惊:“只有这一封,今日还是我亲自塞进苏给事家中的。”

“前线的情况呢?固原关可是打起来了?”

长随摇头:“这样的军情唯有陛下和娘娘知道,张大人不会将这些事写在信中,也是为了避嫌。

郁仪的心揪得紧紧的:“若是有消息传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长随安慰她:“奴才多句嘴,这信一来一回,总得要十日,即便是发生了什么,也是十日前的事,到现在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说明事情也没有苏给事想的那么严重。”

他说得在理,若真有了什么危及张濯性命的事,总不至于到现在都没听到风声。

“好,我省得。”郁仪知道如此夜深时不宜在张府门外就留,所以起身告辞。

长随叫住她,执意套了辆马车给她:“张大人嘱咐过,凡事要以苏给事安危为先。”

这一晚,郁仪几乎是一夜没合眼,硬捱到了天明。

天还不亮,她就爬起来准备入宫,她猜想着一定有固原关的消息随着张濯的信一起送回来。

才推开正房的门,白檀就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了。

“主子,你的官服我已经帮你洗完了,这是给你洗漱的水。”她瞄了一眼郁仪的头发,“稍后我再为主子梳头。”

郁仪忧心着张濯的安危,见了这一幕,心里也不由得啧了一声。

难怪男人们都愿意买妾,若她是男人,只怕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过去强了何止一点两点。

只是她同为女人,见了白如此辛苦,心里只有同情,不会生出半分凌驾于另一个生命尊严之上的得意与自满。

“听我说,白檀。”郁仪耐心道,“我不管你过去做不做这些,日后都不用再做了。你饿了便弄东西吃,困便继续睡,不必专门起来伺候我。”

白檀看着她,认真说:“可这是我份内的事,我若什么都不做,凭什么要主子给我钱呢?我知道主子你是心疼我,可我也不想不劳而获。

郁仪骤然明白,白做她认为自己该做的事,就像郁仪自己也要去宫里当差一样。

说得高尚些,她是在为国为民,说得不高尚些,也不过是再给自己谋生罢了,凭什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呢?

郁仪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现在懂了,竟还觉得有些羞愧。

“那这样,我其实并不每日都回家,一般每个月的上旬我都会回来,所以劳你每月上旬为我准备些早上吃的东西,晚上为我烧一壶热水。别的就不用做了,工钱还按照过去定好的付给你。”

早上吃的东西无非是白水煮蛋或是胡饼之类的,根本不麻烦。

白檀听着都觉得像在听天书一样,字都听懂了,却又不敢相信:“主子......”

郁仪继续道:“账簿在我桌上,家里的柴火木炭每月都会有人送来,钱我已经付完了一整年,你只要让他帮你搬进院子里就成。只是我平日鲜少去买菜,家里吃的东西不多,以后我每月给你一笔钱来采买,不够了再找我要,小钱不用来报给我,

数额大的记得知会我一声。等我忙完这阵子,我会抽时间来教你识字,若有机会,可以给你另找个能谋生的活来做,不用整日伺候我。”

她一个人独来独往地惯了,若不是为了梁王妃的事也没想过要买个丫头伺候自己。

忖度了一下梁王妃的死还没有完全了结,郁仪继续说:“可能日后我也会有事来让你帮我个忙,在那之前,你就在我这里好生住着。”

说完这话,她随手拿了一块饼便匆匆出门了。

这阵子每隔几日都要下雪,京中人人都说这是祥瑞之兆,可苦了郁仪这些徒步去紫禁城里当值的小官。

她屡屡也想着要不要干脆买个马车,可那样还得雇个车夫,院子里又养不下一匹马,她那三瓜俩枣当真不能这么挥霍。

想想还是作罢了,熬过这阵子也就好了。

到了东华门,进了衙门里,隐隐听到兵部衙门有些沸腾。

郁仪拿了两本兵部官员在吏部考核的存档,打算过去听一听虚实。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有人说:“多亏有张大人天纵英明,烧了脱火赤的两座粮草库,又把他们的投石器、云梯一一炸毁,若不然,只怕固原关早就守不住了。现在有三千营的兵马调过去,脱火赤想奇袭制胜的诡计怕是失策了,这下看他这老小子

还能有什么鬼点子......”

守住了,固原关守住了。应该是十几天前的消息才传回京中。

他们言语间似乎也没有提及张濯有什么不好。

郁仪拿着那几本卷宗站在原地,心中翻涌着一股复杂莫名的情绪。

像是酸涩,又像是欢喜。

还有几分盼望,不知道张濯什么时候能回来。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明日当值过最后一天,官府衙门也会放几天假。

这便是她在京师度过的第二个春节。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她终于转过身,往吏部的方向走。

走过五六步,才惊觉有人在看她。

郁仪抬起头,只见科道衙门外的老梅树下站着一个人,身上的锋锐还没完全褪去,却因为见了她,有意收敛了起来。

雪天也不打伞,披着白狐裘披风,淡得快要和雪地融成了一体。

快两个月没见了,他瘦了些,人也憔悴了些。

郁仪静静地看着他,脚下竟似生了根般再也迈不开步子。

张濯好像轻轻叹了口气,到底一步步向她走来。

是活生生的人,全头全尾地站在她面前。

这儿人来人往,本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才入宫,还没见陛下,先来见你,所以不好久留。”这是张濯的第一句话。

顿了顿,他眉眼疏朗,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窈窈想我了吗?”

郁仪抬头,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底却在笑,好像藏着一个盛大的春天。

“有一点儿就行。”张濯怕她为难,复又补充。

于是郁仪学着他的样子,脸上不挂什么表情,声音却柔和了下来。

“想了。”她垂眸,轻声道,“但不止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