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曾万的轿子下了山,郁仪尚沉浸在别离中,张濯在她耳边道:“他不大信我。”
“嗯?”郁仪下意识抬头。
“想找他问问你小时候的事儿,他像是防贼一样,一个字都不肯说。”张耀轻笑了声,这笑也是格外动人的。
“我小时候......”郁仪自己都记不清了。
“我想知道,我们窈窈小时候是什么样儿。”张濯对着她的五官瞧了又瞧,“没个参考,即便是使劲儿去猜,都是想不到的。''
他这真的笑容格外多,人看着也是分外放松的样子。
过去常见他眉宇紧蹙,好似今生今世都有忧虑不完的事情。
“我自己都不大记得了。”郁仪道,“只记得我母亲给我裁了条红裙子,穿了好些年。”
她现下不再穿那些艳丽的颜色了,张濯脑子里试想了一下,应该也是很好看的。
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照旧维持着过去做同僚时才有的样子,不过是比过去更亲厚了些,言语间更不分彼此了些而已。
他们俩走到了山下,再往外便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路人了,这样拉着手走出去只怕是要被看见的。郁仪轻轻抽了抽自己的手,这本是个很微小的动作,张濯却紧张地回握住,像是生怕她溜走一般。
他询问的目光撞来,她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
“是我忘了。”张濯松开了她的手,“苏给事还有公务在身。”
明明用的陈述句,说得却余韵悠长、别有深意。
“今日是陆零在审那个盐商和梁王的伴读。”郁仪正色道,“这差事本就受累不讨好, 审不出个所以然的话娘娘难免要怪罪,若审出了名堂,少不了又要和梁王结怨。这群锦衣卫都是头上生角的人,每每轮到这样的事,总是推陆粤出去做苦主。”
“娘娘能容他继续在前千户所做事已经是开恩了。”张濯道,“这样的差事的确不好干,却是能给他露脸的好机会,要不然一辈子守城门,才是真的全都毁了。就拿这个案子说,他但凡能从这两人嘴里撬出东西来,回去继续做他的骑百户长不大
有问题。
已经到了卯时,他们俩没继续耽搁,张濯回了户部,郁仪则重新回了科道。
那日下值之前,秦酌带来了刑部的消息,陆零的的确确是审出了点真东西的。
秦酌将当时的场面模仿得惟妙惟肖:“这俩人原本就是分开关的,陆百户来了就先各自抽了二十鞭子。你可别小瞧这二十鞭,刚好把人打懵,又不至于说不了话。打完了鞭子,陆百户对着那盐贩说:“你那表弟已经招了,说你不光伪造了假令牌,
还贪了盐引的钱,杀了苏给事的主意也是你定的,对不对?”这话一出,那就慌了,你也知道贪盐引最多是挨板子,杀人可是要砍头的。那盐贩立刻反咬一口,说这些都是梁王伴读的主意,他完全是听吩咐做事。陆百户就让他讲讲具体的细节,
那盐贩说了一通,陆百户当场又抽了他十鞭子,说他扯谎了,再不老实就剥皮抽筋。”
秦酌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样子:“其实陆百户也不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这是诈他呢。可这盐贩哪知道这些,吓得快要尿裤了,立刻改口说中间有细节说错了,重新画了押。然后陆百户如法炮制,对着梁王伴读也是这么一顿鞭子,把两份口供摆
在一起核对,发现梁王伴读咬死了不肯吐口杀人的事,也不说这假令牌是谁做的。这也没错,这两件都是要砍头的罪。’
“陆百户就先对着盐贩动了刑,毕竟他草民一个,比不得梁王伴读和梁王的关系非同一般。”
“动刑?”
秦酌连连摆手:“我就不说给你听了,我当场险些吐出来,晚上内厨房做的是红烧肉,我愣是一口都吃不下去。我说得多了也倒你的胃口。”
“反正一套刑罚下来,那盐贩还是说不出一个字。陆百户就提着他来到了关着梁王伴读的号舍,把这盐贩像破布一样丢在地上,陆百户对那伴读说,你要是招了也不过是个死,你要是不招,我就把你变成他这样然后再死。”
“真狠啊,你看陆百户斯斯文文像个白面秀才,可动手的时候那是一个干净利落。那伴读当场就吓傻了,陆百户见他还不开口,就开始割那盐贩身上的肉,一刀一刀比做菜的厨子还精细……………”
说到这,秦酌做出一个干呕的表情:“刑部的差事我是真的不想当了,影响食欲。反正最后梁王的伴读就招了,说令牌是梁王给他的,再往上就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了。陆百户问他这事和赵首辅有没有干系,他也说不知道,看样子是真的不知道
了。
“口供现在在哪?"
“送去慈宁宫了。”秦酌道,“陆百户自己送去的,他终于能在娘娘面前得回脸了。这件事不好声张,涉及着天家的的脸面,我说了你听了也就忘了,别叫外人知道了。”
正说着话,孟司记刚好从外面走进来:“苏给事。”
秦酌见了孟司记,注意力立刻就放在了她身上:“孟司记来了。”
孟司记矜持地对着他微微颔首:“秦令史。”
郁仪站起身:“娘娘可是有事叫我?”
孟司记道:“梁王妃脱簪跪在慈宁宫外,不成体统,娘娘听得心烦,我想着让你来劝上两句。
郁仪问:“梁王呢?"
“关在宗人府。”孟司记附耳对郁仪说,“娘娘生了好大的气,若不是赵首辅在一旁劝着,娘娘怕是要打他的板子。这些年,娘娘待陛下向来苛刻,待梁王却是很好的。娘娘怜惜他自小没有生母,哪里想到他生出了这么大的胆子。”
赵首辅,赵公绥。
这件事必然是他在背后唆使的,只是一时间还没找到指认他的证据。
郁仪心里明白,赵公绥早已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非要拔了不可。而她亦是如此,纵然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凌迟他千百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跟在孟司记身后打算往慈宁宫去,秦酌还在一旁嘱咐:“别忘了后日一同去琉璃厂的事。”
孟司记被他说得心烦:“晓得了,你快忙吧。”
秦酌听了不知道这是孟司记厌烦了他,心里还很是高兴。
另一边,郁仪跟在她身后一路走到慈宁宫,果然见梁王妃一身缟素地跪在丹墀上。
她是昆山顾氏的女儿,纵然跪着,背也挺得直直的。她不敢高声喧哗,只能小声呜咽着,以此恳求太后的宽恕。
郁仪走到她身边,想要搀扶她,梁王妃仍不肯起来:“但求娘娘能怜惜我们王爷。”
“娘娘现下还没有治王爷的罪,若王妃还跪在这,娘娘以为王妃在行要挟之事,岂非更是不好?”郁仪说得不疾不徐,一面说一面给孟司记使眼色,到底还是把梁王妃搀扶了到了抱厦里。
郁仪为她倒了杯茶:“太后娘娘心里怎么能不疼惜王爷呢,只是娘娘如今正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自然也不会真的重罚王爷的。”
梁王妃适才哭哭啼啼良久,也不是没人来扶她,只是王妃心里对郁仪有愧,才半推半就地由着她将自己扶了起来。
“娘娘即便是生气,最差也不过是送王爷去就藩。娘娘难道不想去王爷的封邑吗,那就得容下官多问一句,到底是娘娘不愿意去,还是王爷不甘心就藩呢?”
“你不要乱说。”梁王妃马上制止了她,她垂着眼,语气变快了几分,“王爷还能忤逆娘娘的心意不成?”
“既然最坏的结果也是王爷能接受的,王妃便也不必难过了。”郁仪亲手拧了一块帕子递给她,“王妃方才哭求过了,若继续求下去,难免有不甘愿就藩的嫌疑,这反而适得其反了不是?”
梁王妃知道郁仪说的话是有理的,缓缓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罢了。”她小声道,“若真是去就藩也就罢了,可我又怕娘娘将他一辈子关在宗人府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王爷他哪里受得住呢?”
郁仪不由得安慰道:“不会的,最多几日也就放出来了。”
“果真?”
“果真。”郁仪耐心道,“王妃娘娘先回家,娘娘顾惜着皇家颜面,也不会将此事弄得人尽皆知。”
王妃听她说完这一席话,心中稍安,不由得拉着郁仪的手说:“我府上那些人,一个个的只会劝我别哭,还说我过来求娘娘一定有用,他们一个个的全是庸才,还不如你,这几句就把我点醒了,过去我常常不喜欢这群臭男人当官,他们一个个高
高在上,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像你,既是个明理的,又有一颗慈悲心,懂得开解人。谁说女人家不能当官的,听你说完这些话,我这心里舒坦多了。”
看得出她是真喜欢郁仪的,梁王妃拿出一枚令牌塞给郁仪:“妹妹,头一次在承恩寺见你时,我就想把这块令牌给你,那时是我有亲近你的企图。如今我是真想和你做朋友,你可别嫌弃姐姐不如你读书多。拿着这块令牌,得空了还能来姐姐家坐
坐,陪我说说话。我知道我们王爷做的事伤了你,你若心里怪我,我也全都受着,只是这令牌,你无论如何都得收着。”
郁仪看得出她的真心,但她也知道自己必定是不会登她的门,也只能辜负梁王妃的心意了。
“多谢娘娘。”郁仪将这令牌接了过来。
梁王妃松了口气:“那我回去了。”
“王妃慢走。”
郁仪知道梁王妃或许有真心,只可惜她现在根本信不过她。
过了两日,正是郁仪和秦酌约好,一道去琉璃厂的日子。
他们三人都刻意选了素简款式的衣着,外人看只会以为他们是大户人家的婢仆。
出了紫禁城,孟司记看上去有些紧张,她屡次环顾四周,看样子像是在害怕被人发现一般。
秦酌安慰她:“虽然孟司记是娘娘身边的人,可娘娘也从没说过不许你出宫的话,所以就算有人认出你来也是无妨的。
他这句话显然并不曾安慰到孟司记什么,她勉强笑笑:“好。”
郁仪捏了捏她的胳膊:“你有心事?”
孟司记缓缓摇头:“没有。”她复又露出笑容:“走吧郁仪。”
秦酌是混迹在琉璃厂的老江湖了,那些摆在地上的东西,他便是看都不看一眼。
“我找人打听过了,琉璃厂里有一家店,最近出了不少好东西。你要知道,在这个地方,一百件东西里有一件宝贝都不得了,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多少,这家店这阵子卖了二十几件不止,这也太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