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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南浦月(五)

?部侍郎熊寅奉皇帝之命,暂领户部之事。

郁仪去户部几次,都能看见他皱着眉心拿着算盘一筹莫展。

也不怪他头大,张濯是一等一的算学高手,不论是拨算盘还是心算都比别人快上几倍不止,在户部这些年里没人能在这项上越过他去。

白元震私下里告诉郁仪,这阵子张濯不在,他们忙得脚不沾地。

末了,白元震小声说:“整个户部都知道张尚书是冤枉的,只是这件事是赵阁老牵头,没有人敢替张尚书辩驳,即便有,也得先秦到御史台那边,一来一回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今年的税银又要到了,正是一年里户部最忙的时候,等清算了进了国

库,就该过年了。没了张大人,怕只怕户部的年都要过不好了。”

郁仪道:“我现在也不知道张大人被看管在哪里,你们那边有什么门路吗?”

白元震摇头:“这样的事怎么好让我们知道,傅阁老倒是来过几次,你要见他吗?”

“傅阁老?”郁仪微怔,“他怎么会来?”

“傅阁老入阁前曾管过盐税的差事,过问户部的差事也有过先例。”白元震见郁仪发问,不由得也忖度了一二,“近来的确是来得勤了些。”

张濯被收监后,傅阁老四处奔走,对张濯的事最为上心。

她一边感念于他们二人师徒之情,一边又害怕傅昭文太过心急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另一边,太后正在听司礼监的人汇报今年各地税银的情况:“押送税银的官船要入京了吧。”

掌印高世逢道:“快了,最多三五日就能能到了。”

太后颔首:“也好,到了之后记得让张濯......”

才提起这个名字,太后便也想起,如今张濯已被释了权。

“叫熊寅去做吧,他在户部也有七八年了。”太后淡淡道。

这个熊寅泡在户部的年头比张濯还要更久些,这几日没了张濯却成天哭丧着脸,像是出了天大的事。

张濯在户部做得越得力,太后心里便越警惕。朝臣理应做料理国事的一根铆钉,却绝不能成为重心。所以熊寅再苦,也只能咬牙挨着。

周朔平家中的确查抄到不少和张濯往来的信件。

司礼监的几位秉笔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敢出声,只有郑合敬对太后道:“娘娘,这几封信是伪造的,和张尚书的字迹并不一致。”

他手里握着张濯写过的票拟来对比:“张大人的字更藏锋,不似这信中的字迹这般锋芒毕露。”

另一名秉笔左韫和高世逢对了对眼神,又各自错开。

出了慈宁宫的门,左韫才忍不住骂道:“郑合敬的心未免也太高了,怕不是瞧不上咱们司礼监的衙门了。”

高世逢抬了抬手:“咱们算什么,哪里能和太后娘娘比。”

左韫悻悻:“咱们司礼监的人最不该忘本,哪个不是得了干爹的关照才有今天。他郑合敬要不是有干爹,只能在蚕室里等死,还能有今天的造化?”

“你不能拦着他郑秉笔做好人。”高世逢冷笑,“前几天死的周朔平都忘了吗,周朔平救人不过是为了索取报答,杂家可和他不一样。”

“是了。”左韫笑,“干爹救人是积功德,菩萨前头都会记得干爹的好处。”

他们这边已经走远了,郑合敬还跪在太后面前的地毯上。

太后捏着朱笔,偏过头来看他:“你胆子倒是大,得罪了高世逢可不会有好果子吃。”

郑合敬恭顺地垂着头:“奴婢只是娘娘一人的奴婢。”

太后笑笑,对着他招手:“到哀家近前来。”

郑合敬膝行上前。

太后拍了拍他的肩:“哀家记得你的好处,你放心。”

听了这话,郑合敬猛地抬起头,眼中溢出动容之色:“奴婢不敢奢求娘娘垂爱,奴婢………………”

“你的心思哀家明白。”太后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郑合敬的眉心,“若是高掌印欺负了你,你便告诉哀家,嗯?”

郑合敬摇头:“高掌印不会欺负奴婢的。”

太后一笑置之:“好了,你回去吧,有事哀家再叫你。”

郑合敬才出门,恰好遇到皇帝从丹墀上走来,他便又跪下行礼。

“是郑秉笔。”祁阳记得他。

倏尔,郑合敬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他比皇帝也不过才大两岁,会不会太后也只不过是拿他当个孩子看。思及至此,他脸上又浮现出郑重其事的神情,好像这样就能看着更老成些。

“是,陛下。”郑合敬又道,“天冷了,还请陛下注意增添衣物,以免着了风寒。”

祁瞻徇用鼻子嗯了声,挥手叫他退下,往前走了几步又对宝仁说:“这个郑合敬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语气和我母后一模一样,听着就烦。”

宝仁笑道:“给陛下和娘娘办差,自然是要稳重些的好。郑秉笔过了年便十八了,也不算小了。”

祁瞻徇啧了一声,不等奴才们帮忙,自己掀了帘子走进了慈宁宫。

这一夜,郁仪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宛若一缕幽魂,飘飘荡荡,不知所终。

帝台危宫笼罩在疾风骤雪中,触目满眼茫茫,根本看不清五步之外的人脸。

郁仪看见了一个人,孤身冒雪疾行至乾清门外,雪地湿滑,他稍不留神便跌在了雪地里。

身边的宫人们连忙搀扶,郁仪这才看清这个人的脸。

依然是张濯。

茫茫白雪沾了他满身,此刻的他看上去比之前那个食血饮恨的张濯还要更年轻些。

除了仆仆风尘之外,倒也看不出什么苍老的痕迹。

他才被扶起,又推开内向乾清宫里去。

身后两行孤零零的足印很快被风雪掩埋。

乾清宫里站着一位年轻的天子,郁仪定睛看去才发现分明是祁瞻的模样,只是此刻,他身上已然看不出少年的模样,而已经成为了一个成年男人。

张濯缓缓跪在他面前,低声道:“张濯愿替她一死。”

他的手被雪冻得通红,几乎无力弯折,张濯仰着头,一字一句:“求陛下,留她一命。

“你收集了这么多证据,将罪责全都揽在自己身上,难为你的一片苦心。”祁瞻徇转过身,用冷淡的嗓音说:“只是你来晚了,她已经死了。”

说罢,脸上又带着淡淡的残忍之色:“你怎么不再快一些呢,可惜了。”

他分明知道张濯已然快马加鞭,几天几夜不曾合眼,却依然要再往他伤口上撒上一把盐。

张濯愣在原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问:“怎么………………死的?”

“朕给她一份体面,留了她全尸,明日会让锦衣卫将她的尸体发还给你。”祁詹徇薄情一笑,“见不到她的尸骨,朕料定你不会死心,所以给你个痛快。”

张濯眼底看不出痛色,只余下无尽的茫然。

祁瞻徇微微躬身:“张濯,朕问过她,想不想死前再见你一面。是她拒绝了。她说她与你见或不见,都是一样的。”

郁仪从没见过一个人的忧伤是这样子的。

张濯离开乾清宫,又一步步走进风雪里。

那轻飘飘的雪花,像是能压垮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