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公正和法理呢?她入仕的纯心呢?
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出自她个人恩怨的偏袒?
张濯真的无辜吗?
能致人于死地的毒药,又是谁留给周朔平的?
为什么是陆来陪她进行审讯,这又是谁的别有居心?
她没了方才命令陆粤记口供时的果决。
千百个问题一起涌入郁仪的头脑,她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只有一个晚上,天亮前就要赶到乾清宫回答皇帝的疑问。
很多事,将因为她此刻的决定而产生不同的走向。
张濯。
张濯。
郁仪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凄凉与酸楚。
王宽能因为一饭之恩,至死不肯供认周朔平。
张濯对她的恩遇,岂止是区区一饭之恩。
但郁仪也知道,天明时她依然会选择把这份卷宗交给皇帝,将这场戏继续唱下去。可又难以遏制地生出一丝对张濯的愧疚。
窗外打更声远远传来,粘稠的夜幕像是能将人吞噬。
又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
*
一阵清浅脚步声由远及近,紧跟着传来陆粤错愕的声音:“张......张尚书?”
叩门声轻轻响起,张濯的声音自门后响起,平静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郁仪,是我。”
那日黄昏之后,张濯便得知皇帝派人去诏狱审讯周朔平的消息。
他一如既往、平静地交代完户部的琐事。
因为有着前世的记忆,张濯知道,周朔平将会对他泼脏水,就像前世他对傅昭文做的那样。
赵公绥对他和傅昭文师徒二人深恶痛绝,早就想好要排除异己,黄册案种种都是为了置他于死地。
前世傅昭文便因此而死,这也成了张耀毕生不可原谅自己的遗憾之一。
如今轮到他自己,张濯心里竟只余下了无尽的平静。
在权力场上搏杀原本就是这样,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人人相争,不争便是自取灭亡。
张濯回府之后,神态自若地沐浴更衣,又将家里的很多事逐一交代给成椿。成椿听后吓破了胆,以为张濯命不久矣,张濯又只好安抚他说不是什么大事。
他不知道审讯的人是谁,但做好了随时被抓捕的准备。
待月上梢头之际,他便一个人端坐在书房里,把玩着郁仪转赠给他的那一枚木雕。
这个人偶雕刻得很精致,看得出花了一番功夫。
木雕下刻着一个小小的白字,秦酌明显是想送给白元震的。
张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窃贼,偷取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譬如手中这枚木雕,又譬如风华正茂的苏郁仪。
一直等到子时之后,府门外依然阒寂一片,根本没有锦衣卫拿人的动静。
张濯派人去问,得到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消息。
“前千户所那边说,今晚是陆百户和苏舍人在审讯犯人。”
“审完了吗?”
“应该是审完了。苏舍人那边说要连夜抄口供,估计得在明日才能将卷宗递交上去。”
这小姑娘大概是对他容情了。
这是浮现在张濯头脑中的第一个念头。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张濯垂下眼摆摆手,让传令的长随退下。
唇齿间溢满苦涩的回甘。
郁仪啊,郁仪。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赵公绥是何等机关算尽,他既敢让陆粤和苏郁仪一起审讯周朔平,分明就是在等她包庇自己。
张濯清楚地记得,前世赵公绥应该也得到过皇帝的允准去过诏狱,他手中藏着一份周朔平的口供没有呈交。若郁仪不上交今日的卷宗,赵公绥就会禀报皇帝,将她同罪论处。
所以陆粤这样的弃子才能被周行章选中、陪同郁仪审讯。
周朔平的毒药,也是赵公绥在那次私下审讯中留给他的。
在赵公绥的计划里,他们全部都是死棋。
张濯不想让郁仪徇私,更不想让自己成为郁仪政治道路上的污点。
但她的这份迟疑,依然轻轻拨动了张濯的心弦。
这是一种别样的酸楚。
前一世的郁仪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如今,他终究成了牵绊住她脚步的人。
纵然只是短促的一瞬。
作为老师,他或许该责备她的犹豫与踟蹰。
而作为张显清,他心底唯余下一抹不敢为世人所知的、淡淡的欢喜。
他感谢她的犹豫。
但他现在要做的,是让她不要再犹豫。
张濯叫成椿为他备车,他如今已入内阁,自然有下钥后进入内宫的权力。
验过鱼符,张濯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北镇抚司直房门口。
郁仪的直房中没有点灯,张濯却知道她肯定没睡下。
于是他便在此刻轻轻敲响了她的门。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郁仪拉开吱呀作响的门,张濯独自站在凄清的月色里。
月色浇衣。
“周朔平他......”郁仪才开口,张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压在了她的唇上。
“不要说,”他语气轻且柔,“做你该做的。”
他是叫她如实向皇帝回禀的意思。
“你......都知道了?”郁仪轻问道。
他的手指温热,眼底一片蔚然。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你只是这个王朝的一粒铆钉,随时会被倾覆,所以不能走错一步。”
“你要记住,没有任何人值得你犯险,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