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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帆文学网 > 俯仰人间二十春 > 43、南浦月(二)

43、南浦月(二)

就是这样一个威严凛然的人,竟然会在百无聊赖之时,将自己的名章盖在郁仪名字的旁边。

那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郁仪放下人偶,走到户部门口时再回头看了一眼张濯,恰好他清冷的目光转了过来,刚好与她四目相对。

她分明看到张濯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对身边伺候笔墨的小官说了句话,那小官就一路小跑着来到郁仪面前,行礼:“张尚书问苏舍人可是有事,若有的话可以稍坐片刻,他看完蔚州的税账就来。”

郁仪忙道:“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来支俸银的,不敢劳烦张尚书,这就要回去了。”

那小官哦了声:“苏舍人慢走。”

郁仪见他又跑回去和张濯回话,张濯再看向她时,郁仪对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要走了。

于是张濯微微颔首,权作是与她道别。

盛夏不知道是何时过完的,只知道最初不过是三三两两的秋雨,再后来便是梧桐泛红的叶子。太平缸里的雨珠将倒映着的天幕打碎,湿淋淋的水汽夹风夹雨,中秋才过的时日里,虽不至于冷得彻骨,却也弥漫开丝丝缕缕的寒意。

就在这清清冷冷的初秋,祁瞻徇把郁仪再一次叫到了乾清宫。

像他这个年岁的年轻人,每月和每月都似乎有微弱的不同。

乾清宫里没有点亮彻整夜的灯火,在这一派四野昏昏之中,郁仪觉得祁瞻徇已经不再像一个少年了。除却身量更为挺拔之外,他的薄唇与眉骨都让他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他的嗓音低沉,一身鳞峥嵘的龙袍穿在他身上,祁瞻徇已经拥有了年

少天子威严的雏形。

影响他的或许有年龄,也或许有足以改变人心志的权力倾轧。

人成长得总会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郁仪一如既往地行叩拜之礼,祁瞻徇平静地说了一声“免礼”。

祁瞻徇告诉她,周朔平在诏狱的审讯并不顺利,只因这一次没有对他用重刑。

“不是朕不想用刑,也不是王宽的事让朕要对他法外容情。只是朕也没料到京中为他请愿的人会有这样多。既如此,用刑会惹来民怨,所以诏狱那边一直陷入僵局。”

“今日,他向朕提出了一项请求。”祁瞻徇一字一句,“他说他想见你一面。”

郁仪微微一愣,祁瞻徇继续道:“其实锦衣卫那边已经在抄他的家了,即便他不招供,朕也相信真相将很快大白于天下。”

“周朔平,必死。”

祁瞻徇的目光带着不容反驳的决绝:“外面为他请命的呼声越高,朕就越不能放过他。因为这样的人太容易东山再起,朕不能放虎归山。但朕愿意从他所求,让他见见你。因他说他只和你一人招供。

郁仪看向祁瞻徇:“可自他入京以前,下官从没有见过他。”

“下官亦不过是区区中书舍人,如何有刑讯他的权力与本事。”郁仪对答,“还请陛下明察。”

祁瞻徇笑:“朕会派锦衣卫保护你,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审讯他。”

他的手拍了拍郁仪的肩膀,凝睇着她的眼睛:“朕视你为心腹,不要叫朕失望。”

自周朔平一事起,郁仪亦感受到了祁瞻徇对她日渐信赖。

对她来说这自然是一件好事。

离权力越近,机会便越多。这也是她选择做太后的侍读学士而不进六部的原因。

这个天下早晚要交到祁瞻的手里,能得到他的信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郁仪知道瞻徇把话说到这个余地,便不再允许她反驳。

这或许是个圈套。

可明知是圈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周朔平被单独关在一间独立的牢房里。

陪同郁仪一起审讯的人是陆害。他依然如过去一般寡言少语,跟在郁仪身后,像是个快要熄灭的影子。

陆零分明早已不受重用,平日里都被赶去守城门,许久没有进诏狱里做事了。今日却莫名启用了他。郁仪心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周朔平居住的环境总要比的囚犯更好些。或许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又或许是因为有太多人为他请愿。

这间牢房湿冷又阴郁,墙上的壁灯都被水汽浸透,蜡烛的燃烧都带着隐隐约约的一圈黑烟。牢房里铺着厚厚的茅草,周朔平的囚服还算得上是干净,至少看不出血痕,由此可见他的确没有受刑的痕迹。

郁仪走到他面前,周朔平缓缓睁开眼。

“你想见我?”这是郁仪的第一句话,“我已经来了,说吧。”

周朔平仰起头看了看她:“老夫只是好奇,想在死前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能把老夫搞成如今这幅样子。”

“没料到是个小女娃娃。

他的声音还算是有几分中气,郁仪听他说完,淡淡道:“让你落入这番田地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若识情识趣,就该尽快交代党同。一来免受皮肉之苦,二来陛下也能对你的妻子女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周朔平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北镇抚司的人如今在抄我的家,你以为陛下还会对我有什么网开一面吗?”

听完这句话,郁仪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你还记得王宽吗?”

“他自称是受过你的恩遇,让他免于饿死街头。你的一饭之恩,让他至死都不肯供出你。你知不知道京师之中,如今有多少人在为你请愿?你如今负隅顽抗,陛下与太后迟早会将怒火迁移到那些寻常士子的身上。”

“王宽?”周朔平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迷惘之色,“这是何人?"

那一刻,郁仪突然想,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提起王宽了。

时间会把一个人渐渐压平,最终压成史书上薄薄半页纸,短短两行字。

更有甚者,只能成为时光裂隙中的一个停顿,连只言片语都留不下。

郁仪替王宽感到不值。

周朔平凝睇着郁仪的眼睛,又用自己的余光扫了一眼坐在一旁执笔记录的陆害,突然古怪一笑。

他说:“若我告诉你,我所拥有的这一切全都是拜张濯所赐,我如今的累世家财,也有张濯的一份功劳,你又当如何?”

“你敢不敢凭我的口供,来定张耀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