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怀疑,她或许本就不算是个好人,至少不算是个“安分的人”。从前平淡的生活虽然也是弥足珍贵的,现在想来却有些太没滋味,如今布满荆棘的路倒让她心潮澎湃。
琼芳得了卫湘的话,往后几日都常出门。为免露出马脚,每每出去也都真要寻些事做,要么是拜访旧日的姐妹,要么是替卫湘去六尚局寻些东西,总归并不会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如此也就过了四五天,她果真便碰上了木莲。
这晚皇帝恰好并未歇在瑶池苑,琼芳回来见卫湘正在妆台前卸去珠,便递了个眼色,示意侍奉在侧的积霖与廉纤退了出去,自顾一边帮卫湘梳头,一边压音笑道:“奴婢刚从木莲那儿回来。如娘子所料,茶真是好茶,今年新下的西湖龙井,拢
共也没有多少。"
卫湘从镜中觑着她,笑问:“她说什么了?”
琼芳叹道:“也没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说褚氏近来病得愈发重了,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在睡,醒着的时候不过两三个时辰。而且......”琼芳低了低眼,“醒时还常话里话外地诬陷掌印,宫人们劝也劝不住,个个都怕会受牵连。”
卫湘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能想到褚氏醒时的“诬陷”会说什么??无非就是意识到自己的病不对劲,骂容承渊害她。但容承渊既敢动手,必是拿准了不会有其他人给褚氏撑腰的,自然也有把握不让这些闲言碎语传出去。
只不过这是不是“诬陷”,无论她还是褚氏,心里自然都有数。
琼芳继续说:“木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则若褚氏殒命,他们便都要回尚宫局等着另行分配,想碰上一个好差事不是易事;二则,若褚氏一时并不咽气,一味这样拖着耗着,那就更可怕了,他们都只能守着那鬼地方掰着指头过日子。”
卫湘挑眉:“鬼地方’?这是她的原话?”
琼芳摇头:“她的原话是‘死人屋子''。”
“竟还要更难听些!”卫湘忍俊不禁地笑了,但转瞬便收敛住,“既是旧日好友,又是她主动追随,再怎么样也应有些情分才是,说出这样的话就太过了。”
琼芳轻哂:“她们一味地想把路铺成,难免顾头不顾尾,戏也就难以周全了。”
卫湘只在想:褚氏的蠢倒是一以贯之。
先是因为一点钱财私利就想对她杀之而后快便罢了,如今又做这样一场拙劣的戏想让她入套......莫不是觉得她死了,容承渊无人可用,便只能寄希望于褚氏这已失宠的“旧人”?
比蠢更可怕的,就是明明蠢还爱打算盘!
琼芳探问:“娘子打算如何应对?”
卫湘淡笑:“若只一个她,本不值得应对,不过我正有更要紧的事,倒用得上她。”说罢收敛笑意,神情郑重,“这事你亲自去办我才放心??你去一趟太医院,找个太医问问,就说我素来体虚,但此时又风寒刚好,有没有什么进补的方子是万
万碰不得的。记着,莫要找那日来请过平安脉的姜寒朔,却需让他知晓此事。’
琼芳凝神:“娘子是想请君入瓮''?"
卫湘颔首:“正是。木莲那边你也需得好生相处着,且先只管对她摆出为难,让她再磨你几回,你再松口。”
“奴婢有数了。”琼芳领了命,于次日就去了太医院。见姜寒朔正当值,她就寻了位离姜寒朔不远的太医,明言自己是“瑶池苑卫御媛跟前的",而后便说了卫湘嘱咐的话。那太医知晓卫湘得宠,自是用心给了一番医嘱。
同一时间,卫湘又去见了容承渊。
容承渊那顿板子挨得着实不轻,将养了这些时日,如今也就才能勉强下床,想独自走动都还不能,要么得有两个小宦官一并搀扶,要么一人独自搀扶,另一边就得扶着墙。
卫湘进屋时,他正这样扶着墙活动,卫湘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顺理成章地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榻桌上,道:“小厨房新做的鸽蛋炖乳鸽,我瞧着清鲜不?,送来给掌印补身。”
容承渊想起她上次那道燕窝鸡片豆腐汤,心下戏谑地想:哦,又是个顺水人情。
但他面上却不显露什么,只往卧房中央挪了几步,手在那张酸枝木餐桌上支稳,便摆摆手,让搀扶他的小宦官退了出去。
屋里另几位候命的宦官见状,自然也退出去,容承渊长?口气,打量着卫湘:“娘子突然登门,想是又有要事?”
“我......”卫湘一时被他问得卡壳。
她的确是有事才来的,但原本她“有事说事”也没什么,现下被他这样一说,却显得她“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起来,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哈哈哈哈!”容承渊见她果真局促,心里莫名畅快,毫不委婉地放声大笑。
卫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直想立时告辞,却知这忙唯他能帮,只得硬着头皮道:“掌印肯不肯帮我?”
“帮。你我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能帮自然要帮。”容承渊答得爽快,脸上那不失意的笑犹在,“且说来听听。”
卫湘的羽睫低了低:“我想跟掌印求个东西??这东西一则不能记档,二则要瞧着像药,但不能真的是药,得对身体无害,三则还得罕见,不能教人轻易识出来。”
容承渊听得心生新奇,支着桌面往她那边挪了几步,又因离不开这桌子,只得在与她最近的那处边缘停下来:“做什么用?”
卫湘想了想:“现下还不便说。”
容承渊挑眉:“信不过我?”才四个字,他脸上那种新奇就已尽消了,转而全是不满,“那就莫要找我帮忙。”
卫湘抿唇:“掌印总会知道的。”语毕便看着他,盼他能松口,但他也只看着她,俨然也在等她松口。
可她的的确确是信不过他的。他权势滔天,她便是知道他再多秘密也难伤他分毫,反之则不然。他想悄无声息地要她的命太容易,她不得不有所保留。
尤其这关于姜寒朔的局,若容承渊知道得少些,她有个信得过的太医,或许就多一条退路。
再者,她也想借此让他知道,她与他当是盟友,而非仅仅是“她为他所用”。她会对他有所保留,今日是,日后也是??这一点用今天这无关痛痒的小事向他表明,总比拖到日后有大事要好。
可容承渊毫无松动的意思,只看着她,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了好半天,谁也不退。
在长久的僵持里,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卫湘心里矛盾几度,终是将心一横:“是我不该搅扰掌印安养,先告辞了。
语毕她颔了颔首,提步便走。容承渊眉心狠跳,一记眼风扫过去,脸色已然铁青。
奈何她全未回头又走得极快,转瞬就已绕过门前屏风,不见踪影,自也没察觉他的恼意。
容承渊复又兀自在那儿站了良久,直至怒极反笑,笑音一声一声,在恼怒之外,他还觉得荒唐。
??明目张胆地这样瞒他,她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气得切齿,不经意间又看到茶榻上那盏鸽蛋炖乳鸽,顿觉更不顺眼,冷笑扬音:“来人!”
外头候命的宦官忙进屋听命,容承渊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喊张为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