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yfrr.cn
字:
关灯 护眼
一帆文学网 > 金殿销香 > 29、大戏

29、大戏

“传御医”三个字掷地有声。

太医院人数众多,但称得上“御医”的唯有四人,素日只管帝后与谆太妃的康健,从不照料嫔妃。

于是一众宫人便又忙碌起来,备轿辇的备轿辇,传御医的传御医。卫湘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一味地只顾垂泪。直至被皇帝找着带到轿边,她睃见眼前的小轿,才如梦初醒地又伸手拉他:“陛下......”

“朕陪着你,你不许乱想了。”楚元煜温声,语毕便扶她上轿,自己随之也入轿中。

宫中轿辇自是都有规制,身份愈是贵重,轿便愈是宽敞奢华。适才宫人们因拿不准皇帝是否要与卫湘同坐,轿辇便是依御媛的位份备的,只是顶两抬的小轿,轿内也不宽敞,勉强可供二人并排而坐。

这样的轿辇让天子去坐,自是于礼不合。但天子径自上了轿,当然也无人会蠢到非将他请下来。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选择了缄默不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临照宫赶去。

暖轿之内,因空间狭小,卫湘便是想恪守礼数,此时也只得与天子紧紧挨着。

她此时倒也没了恪守礼数的力气,因冬日的湖水寒冷刺骨,早在遥遥扫见圣驾身影时,她一句句的哭喊就已只是强撑,又一番大戏唱下来,这会儿更已筋疲力竭,几是连呼吸的都觉费力。

可虽是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向远处躲去了。因她此时的情状实在凄惨,不仅蓬头垢面,湿透的衣衫还有一股子湖水的腥味,至于妆容花成了什么样,她更连想都不敢想。

这样伴驾自是不妥,卫湘不由后悔上轿前那最后一下拉扯。

楚元煜感受到她的躲避,猜到她心中所想,挑了挑眉,抬手将她揽住。

卫湘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激灵,一时心虚,便偷眼看他,恰对上他的视线:“躲什么?”他神色淡淡,“难不成忠君是假,投湖实是为避开朕么?”

卫湘哑然。

若在平常,她自能立时分辨出他语中的调侃,然此时头脑昏昏,反应迟钝许多,木了半晌才一下子回神,总算别开脸:“陛下还拿臣妾取笑。”话音出喉,又被自己的嗓音吓住,只说这一句就闭了口。

“不许躲了,乖乖坐着。”他语中带笑,揽过她后背的手在她肩头轻捏两下,莫名的让人安心。

或是因为这一下的放松,卫湘最后的强撑溃散,思绪愈发混沌起来,眼皮也发了沉,浑浑噩噩地想睡。

楚元煜见她面色潮红,知她受了凉,大抵是要起病了,揽住她的胳膊就添了两分力,令她靠进自己怀里。

卫湘便这样在从太液池回临照宫的路上小睡了一觉,回到瑶池里时,汤室里的热水已备好。卫湘几是在半梦半醒间就已被浸入水中,一时之间她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热腾腾的水温迅速驱散寒气,在那冷热相搏之间,肌肤掠起一阵针扎般的刺

痛。

待得刺痛消退,她的头脑便已清醒了不少,身上也清爽了许多。继而隐隐听出屋外有一阵嘈杂,却实在没气力过问,就由着他们去了。

等到沐浴之后,卫湘回了卧房,只见御医早已候在那里,又见皇帝也在,他已换下被她沾湿的衣衫,此时只穿着一袭玄色寝衣,正坐在拔步床边等她。见他来了,他忙迎上前,不及她行礼就将她扶住,又屏开宫人,亲自将她往床榻那边送,口

吻极尽轻柔:“可还好么?若有什么不适,要与御医说明白。”

卫湘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便上了床,由御医诊脉。为不妨碍太医,皇帝坐去了茶榻那边。

医者“望、闻、问、切”,把脉只是那个“切”字,更还需观其面、听其音,问其症状乃至衣食住行。御医见卫湘无力作答,便问琼芳,琼芳一一答得细致,全然无须卫湘开口。

卫湘便面朝着幔帐内侧怔忪不语,半晌蓦地眼眶一红,便垂下泪。

楚元煜正自沉吟不言,忽听琼芳苦劝:“娘子莫哭,恐再伤身!”

他举目望去,只见琼芳神情虽紧张关切,却很快就又回起了御医的话,再侧耳倾听,也没听见哭音,可见是卫湘已止住了。

然而不过多时,又听琼芳道:“娘子,别哭了!若是心里难受,娘子说与奴婢听吧!”

楚元煜又看过去,见御医正往外退,知他要与同来的另几位太医商讨药方,便起身走向床榻,屏退琼芳,一语不发地坐了下来。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卫湘闭着眼睛,眼泪虽已止住,也仍能看出泪痕是新的。挂着泪痕的小脸上半分血色也无,虚弱得仿佛轻轻一碰,整个人便要支离破碎。

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孩子,方才却那般歇斯底里地喊着:“我便是再贱,忠君的道理我也明白的!”

楚元煜无声喟叹,正欲揽入怀,忽见那泪痕又延长下来。他不由一滞,忙用力将她一拥,轻道:“小湘,别难过了。’

卫湘闻声睁开眼,望着他的目光又迷离,又错愕,好似全未想到他还在这里。如此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起了转,但她这回却不容它流下来,贝齿紧紧咬了下苍白的唇,虚弱的声音带着轻颤:“陛下恕罪。是臣妾一时气恼,失

了礼数,惹下这许多麻烦。”

“别说这种话。”楚元煜温声哄她,“朕知道,你必是从前受了许多委屈,今日忍无可忍,才会一并发作。”

这话令卫湘一愣,原本打转的泪夺眶而出,她一头扎进皇帝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若说先前的发作与流泪皆是假的,此时的每一滴泪倒都真得很了。

身在永巷、无父无母地过了十六载,个中苦涩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些变本加厉的欺凌、令人作呕的图谋贯穿她的人生,露姐姐是这阴云般的痛苦记忆里唯一的光,却又因她的缘故香消玉殒了。

这些痛苦,素来都是无人在意的。后宫、御前花团锦簇,永巷里的晦暗透不过来一点儿。

她原本想着,自己既入了这花团之中,便也不必多言过往,更不必奢求旁人懂她从前的那一份痛,可现在她却听到一句:你必是从前受了许多委屈。

卫湘纵容自己哭了一阵,将他的衣襟沾湿了好大一片。他始终紧紧搂着她,似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去。

然卫湘虽哭得狠,却没忘了正事,泣不成声地道:“臣妾自知不必理会闲言碎语,却未成想......未成想褚姐姐也是那样想的!”

楚元煜叹了声:“她只是听了宫人议论,想是也不知会伤到你,便来说了。”

“才不是那样......”卫湘抽抽噎噎,“臣妾难过的......是褚姐姐话里话外觉得那些传言纵使不真,却也情有可原……………”她边说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正让他看见她眼眶红红、满面是泪的模样,“臣妾不明白……………褚姐姐也是宫女出身,竟不知这其中的

苦么,跟着他们污人清白!”

楚元煜凝神沉吟片刻,又叹息一声:“此言倒也有理,她若不那样想,便不会有那种话。”语毕略一侧首,容承渊即刻会意上前,卫湘却在此时扯住了皇帝的袖口,“陛下!臣妾心中有怨,只与陛下闲说几句,陛下切不可为臣妾大动干戈……………”

楚元煜张口正要劝,她又道:“臣妾只当这是与夫君的体己话,若陛下为此罚了褚姐姐,下回再有这样的委屈,臣妾便不敢与陛下讲了。”

眼见他神情松动,她眼帘低了低,趁热打铁:“更别提......今儿个还是褚姐姐生辰。”

他终是道:“罢了。"语毕又睇了眼容承渊,容承渊安静地退到一旁。卫湘见状松了口气,伏回天子怀中,在黑暗里深吸一口龙涎香气,苍白的嘴角勾起一弧快意的笑容。

反击褚氏固然要紧,可哪有惹天子怜爱更要紧?

再者说,谁说皇帝这厢为了哄她安心让了步,就真会放过褚氏了?

左不过是明面上的责罚没了,暗地里的法子却还多着呢。这一环甚至不必他开口再说什么,底下的宫人察言观色,自会替他办了。

卫湘更是清楚,这些个“暗地里的法子”才是最让人有苦难言的。明面上的责罚皆有规矩,多一分也使不得,不然便要惹祸上身,暗地里可就不一样了。

卫湘阖着眼,安心地扯了个哈欠。

楚元煜知她已筋疲力竭,恐她继续沉溺在伤心事里,有心扯来别的话题:“你如今有了小厨房,也不知做得怎么样,晚上朕过来与你一道吃吃看。”

卫湘轻轻“嗯”了声,忽闻门声轻响,不多时,有宦官到了床边,轻声禀话,说是南边有急奏传来,道是闹了雪灾,哀鸿遍野,已有不少流民了,户部的数位官员正在紫宸殿候见。

周遭的气氛一滞,连卫湘心里也沉了,皇帝眉目冷肃:“这就来。”

语毕他又回身想哄她两句,卫湘见状,先一步轻轻推他:“陛下快去,别为臣妾耽搁了,臣妾也正想睡一会儿呢!”

他闻言一哂,在她额上吻了一记,便起身离开。

卫湘口道恭送,满目柔情地望着他走远,直至连立各处的御前宫人们都走了,她的脸色方冷下去,扬音一唤:“琼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