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渊只说他应是喝多了酒不慎失足落水,给金吾卫添了麻烦,改日要请他们都尉喝酒,金吾卫自是不必在宦官的事上多嘴,此时便就此按下不提。
这都是后话。
临照宫瑶池苑中,卫湘晨起时只觉皇帝比昨日又更温柔了。她依偎在他的臂弯里,他轻吻她的侧颊,温声笑言:“晌午去紫宸殿,朕教你读书。”
卫湘的美眸仍自闭着,但笑起来:“诺。”
又过半刻,皇帝便起了身,瑶池中又是一番忙碌,直至送走圣驾才消停下来。
琼芳在圣驾离开后先出了屋,吩咐芫儿前去叫膳。待她再折回屋中,便告诉卫湘,今日是美人的生辰。因先前在“品点小聚”上已有交集,总要备些礼才像样,她已安排好了,只待卫湘过目。
卫湘于是一一看过,觉得并无不妥,便命积霖送去,又问琼芳:“容掌印呢?今晨似是没瞧见他。”
琼芳回道:“掌印昨夜不当值,该是出宫回宅邸歇息去了,娘子可是寻他有事?”
卫湘点点头:“请他得空时来瑶池苑一趟吧。”
琼芳一想:“这会儿掌印该是已回宫来了,恰好陛下上朝,他若尚未轮值便正闲着,奴婢这就去瞧瞧。”
语毕她福身退了出去,出了临照宫,径自到前头去寻容承渊。才到宦官们所住的那片庑房,琼芳就觉出今日的气氛仿佛分外沉肃一些,虽不知出了何事,还是多了几分小心,步入容承渊所住的院子时见张为礼也在,便先再三询问了是否方便这
会儿求见,张为礼只说无妨,她才又往里去。
相较于御前众人因刘怀恩之事而噤若寒蝉,容承渊今日的心情其实不错。因此,听琼芳说卫御媛要见他,他便一派轻松地出了门,随琼芳往临照宫去了。
恰这个时候,几名新拨来的宫人也到了临照宫。自淑女到御媛位晋一品,按例要添两名宫女、一名宦官,都是在房内听差的。
两名宫女由尚宫女官徐氏亲自带来,在宫中六尚局里,尚宫局较另外五局略高半等,因此尚宫女官算是身份最为贵重的几位女官之一,卫湘便客气地请她坐了,又让人奉了御?的好茶。见那两名宫女一看就守礼又干练,卫湘便知是费了心力挑
选的,颔首笑道:“倒有劳女官费心为我挑人,多谢。’
徐尚宫无意居功,笑道:“不敢当御媛娘子的谢。此事是容掌印亲口交代下来的,我只是选了个大概,找共挑了六名。最后是容掌印亲自过目,选定了这二人。”
卫湘微觉讶然,还是好好谢过了徐尚宫,令积霖封了赏银给她,又当着她的面给两名宫女赐了新名儿,一曰轻丝、一唤廉纤。
这厢刚送走徐尚宫,傅成到了,他进了院左右一瞧,便走向正在院中洒扫的小永子,说自己是新调来的,劳他通禀。
小永子听得一脸困惑:“你是自己过来的?”
新调来的宫人,合该有上头的女官、宦官带着送来才是,宫女由尚宫局,宦官是内官监管。
傅成正要作答,将徐尚宫送到院门口的积霖折回来,瞧见成,一眼就认出来,笑迎过去:“我说怎的小厨房都那边都安排妥了,内官监的人倒还不来,原是要来个熟人。我记得你的,是叫......”她说到这儿顿声一想,却没想起来,不免尴尬,
“叫什么来着?”
傅成拱手:“小的傅成,姐姐怎么唤我都行。”
积霖一哂,只说:“走吧,先随我跟娘子问安去。
积霖便带傅成往屋里去,也就是刚进门,容承渊就到了。
正要上前向卫湘磕头问安的傅成手退到一旁,轻丝与廉纤乍见这声名显赫的掌印更有些紧张,琼芳递了个眼色,将她们屏退。
容承渊对这一切小动作并无反应,行至茶榻前,向卫湘一揖:“御媛娘子安。”
卫湘低眉:“掌印快请坐。”话音未落,积霖已灵巧地在容承渊侧旁两步的位置放好绣墩,承渊坐定,一盏香茶又即刻送了来。
卫湘肃容道:“我有桩要事,要劳掌印帮忙。”
容承渊垂眸,悠然饮了口茶:“说来听听。
卫湘说:“想请学印为我寻个可靠的老师。”
容承渊这才抬眼,不明就里:“老师?”
“是。”卫湘点一点头,“掌印知晓我自幼便在宫里,因而只略学过几个字,前后加起来不过半年。而陛下通晓诗文,每每说起,我什么也听不懂。”
容承渊凝神:“娘子指的是昨晚《汉宫春》的事?依家看,娘子大可放宽心,陛下说后宫多有不通文墨者,这是真的,他并不大介意;娘子较之她们又容颜出众,更不比为此不安。况且????”他笑笑,“陛下既愿意亲自教授,娘子安心做他的学
生便是,何苦再另寻旁人?倒失了意趣。’
卫湘淡淡摇头:“掌印所言,我实在不能苟同。”
容承渊眉宇微挑,倒说不上不快,只静待其言。
卫湘在他的注视里又生出那种对权宦的惧意,但还是稳住了心神,不疾不徐地道:“我知晓自己容颜如何,也知晓陛下并不介意。可一则容颜易逝,不得长久,二则,陛下之所以不介意,追其根源,实是因为......”她顿声,眼底的光黯下去,“他
没拿我当个人看。”
容承渊神情一颤,但又很快平复,似是只觉卫湘思虑太重,他无奈摇头:“娘子也太多心,容易伤情。”
卫湘略一笑:“谈不上伤情。我自知陛下怜香惜玉,在他眼里,我便宛如娇花一朵,或还是时下开得最为耀眼的那朵,因而他自会尽心呵护。这份呵护说来并非虚情假意,也正因这呵护之心,他对我万般包容,不嫌我不通文墨。若我运道够好,
也未见得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容承渊颔首:“正是。”
卫湘话锋一转:“可这呵护与包容终究不是对''人''的。花养得再好也终究是个物件,人对物件再如何喜爱呵护,实则也终究是物件在取悦人,无人会去在意一个物件想什么。”她边说边看向容承渊。他这个人,平时常衔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他又
生得俊美,那缕笑便成了一张完美面具。
但现在那笑随着她的话全然消逝了,他的视线落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湘沉了口气:“只是这样,我不能安心。掌印若想知晓圣心如何,也不能让我止步于此。”??没有人会与物件交心,物件只是用来闲时把玩的。
因此她得想法子让他拿她当个“人”看。与他能谈到一起去,便是第一步了。
又因知皇帝待她若养花,她更不能只靠着他去学诗书。
经昨晚一事,她看得出他对教她念书颇有兴致,容承渊该是也瞧出这点,才会说是“意趣”。
可读书做学问,便是天资聪颖之人也难一帆风顺,皇帝素日又有朝务烦心,若再见到她屡教不会,不免上加烦。
??一个取悦人的物件惹人生烦,总不会是件好事。
所以,唯有她拿稳分寸让他舒心,这意趣才会真是意趣。
她可以是白纸一张,却得一点就透,方能让他乐在其中。
卫湘将个中道理尽说与容承渊,言辞恳切,可谓推心置腹。容承渊听罢却未予置评,悠长地吁一口气,只沉吟道:“宫中设掖庭局与习艺馆,专门教授宫人读书识字。我可从两处各选一名女官,调到临照宫来。”
卫湘见他允了,心头骤然一松,笑意也明媚起来:“多谢掌印!”
容承渊的视线在她的笑靥上停滞了一瞬:“娘子不必客气。”语毕他自袖中取出一物,起身放到她手边的榻桌上。
卫湘见那是一方长宽高皆约莫两寸的玉色提花锦盒,不明就里:“这是何物?”
容承渊顺手将茶盏也搁下,垂眸肃穆一揖:“娘子才有晋封之喜,我空手而来像什么样子?这是贺礼。”
卫湘美眸圆睁:“掌印何须这般见外?!”
容承渊轻笑:“哪敌娘子这句话见外?”
卫湘被他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又觉此语听来不快,心中惴惴不安。容承渊不再多言一字,道了声“告退”就遇离开,卫湘心下生急,想喊住他解释一二,张口的一刹却睃到他嘴角勾起的一弧笑,并非素日所见的那种面具一般的笑,较之多了许多
促狭,看起来心情倒好。
卫湘看得一愣,继而思绪明朗,方知他适才一言并无不快,便安然闭了口,随他去了。
容承渊退出内室,原就要走,偶然扫见傅成,忽地心念一动,脚下并不停,只唤了声“小成”,傅成便连忙跟上,静候吩咐。
然容承渊直至走出瑶池苑都未曾说话,傅成越走越惜,眼看临照宫的宫门都离得不远了,终是大着胆子开口:“奴还没给御媛娘子磕头......不知掌印要带奴去何处?”
容承渊仍只顾前行,口吻悠然道:“随我去办个差事,只当是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