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卫湘猛地抬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全部的心力仔细拿捏情绪,令自己眼中填满对他的爱慕,和因他突然出现在面前而生的惊喜。这样直视圣颜实是大不敬之举,可她赌他不会怪她,毕竟,谁会不喜欢一个容颜姣好的年轻女孩的满眼倾慕呢?
哪怕是同为女孩子的姜玉露,都曾因她这样的目光慌乱得连说话都打磕巴。
两人便这样安静地对视了片刻,直至卫湘触电般回神,忙要离席见礼。
可她不及站起来,就被他按住了肩头。
他没说什么“别多礼了”之类的虚词,只是很自然地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随口吩咐琼芳:“传膳吧。”
“诺。”琼芳快步走出卧房,将这吩咐转达给御前随来的宫人们。
膳桌旁,卫湘不再看他了,她低眉敛目地垂首坐着,但绯红的双颊将少女心事暴露无疑。楚元煜也不急于说什么,饶有兴味地欣赏,就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罕见的珍宝。
卫湘自是要由着他看的。
她素来清楚自己容貌如何,从前这张脸只消让男人瞧见,总要给她惹些麻烦。但现在,她就是要这万人之上的帝王反反复复地看她,她要牢牢抓住他此时对她的着迷,将她的喜怒哀乐都看在眼中,再扎进心里。
于是楚元煜半晌才想起自己还有东西要给她,便探手入怀,视线犹在她面上多停驻了片刻才落下去。
很快,他取出一枚约莫一寸长的小圆饼,伸手递给她:“对了,这个你拿着用。”
卫湘这才又抬起眼睛,看向他放在桌上的东西,只觉眼睛都被晃了一下。
那圆饼是纯金材质为底,镶满了各色钻石,单是难得一见的鸽血红宝石就沿着边缘镶了整有两圈,当中更有一枚四角的星,乃是宝蓝色的,棱角切割得分明精细。蓝与红之间又有透明的细小宝石点缀,饶是房内光线并不大亮,此物也仍璀璨夺
目。
再者,便是卫湘不大见过什么稀世珍宝,也看得出此物并非京中时下流行的风格,仔细想来倒有点像她在造钟处时曾见过的一口座钟,似是番邦使节献来的礼。
她起先以为这圆饼只是个项饰,伸手将它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中,唯恐碰坏。端详片刻,见有一条围绕一圈的细纹,右侧还有枚小小的金属窍,便按了一下,那镶满各色宝石的盖子即刻弹开,方显出表盘。表盘也非白底黑字的素面,
上面绘有精细的美人图,同样是番邦画风。
卫湘没有细看那美人图,便一脸惊喜地看向皇帝:“好漂亮的怀表!”
楚元煜笑容和煦:“晨起时见你枕边放着块表,走字倒准,只是太素了些,便想给你换一块。”说着睇了眼她捧在手心里的表,“这块是不久前罗刹国所献,据使节说,表盘上所绘是他们的王储妃,也是他们那里最负盛名的美人。
卫湘目露讶色:“堂堂储妃,竟这样画在物件上,随意给外人看么?”
??尤其还进献给邻国国君,好生怪异?
楚元煜眼中笑意深深:“朕原也觉不妥,只因知晓各地风俗不同,也不好说什么。如今见了你,倒明白了些许。”
这话说得卫湘先是一愣,旋即双颊通红!
她局促地将怀表放在桌上,别过脸呢喃道:“陛下想将臣妾也画下来赏与人看么?这可......可使不得!”
“哈哈哈哈。”楚元煜因她羞赧的样子笑得很开怀,摇着头说,“朕自然不会。只是想起这表时觉得锦衣夜行实在遗憾,不过转念想想,美人如花,还是该悉心珍藏才是。”
他说着拿起那枚怀表,怀表的盖子还开着,他将它举到卫湘脸侧,一本正经地看看她,又看看表盘上的人,用十分恳切的语气道,“这位罗刹国王储妃样貌不及小湘万一,也就配给小湘当个饰物!”
卫湘双颊更红了一层,双手捂住脸:“陛下快别说了!”
“朕只说实话。”他依旧是那样诚恳的口气,仿佛她的制止才是不讲道理。
卫湘一时忽而分辨不清自己的感受??片刻之前,她觉得一切都是演给他看的,她正一步步请他入瓮;可现在,她觉得自己的面红耳赤似乎是真的,又沉又乱的心跳也是真的。
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于是那颗心就更乱了,她将脸埋在掌心里一口口缓气,想让自己冷静一些,忽闻身后门声、脚步声,又忙绷着脸坐正,强行挥开那种无所适从。
是传膳的御前宫人们回来了,他们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将菜品布好。因她瑶池苑的膳桌小些,天子御膳却不可能因为她而改变规制,因此直接摆到桌上来的只有十余道菜,皆是皇帝所喜爱的。
而后容承渊又奉上一本册子,乃是今日的膳单,许多没呈上桌的菜肴也一一列在上头。皇帝翻开看了看,信手将册子递回去:“胭脂鹅和火腿鲜笋汤呈上来。”
外头候命的小宦官听了这句吩咐,不必容承渊多言就忙起来,将这两道原在食盒中暖着的御膳端出,稳稳地呈进内室。
这两道菜里,那道胭脂鹅卫湘先前在紫宸殿与皇帝一道用膳时见过一回。御膳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制它,做得通体嫣红,好似胭脂,故称胭脂鹅。端上桌时整只鹅切做一片片,每一片都是干净的肉粘着一点点烤得焦脆的皮,全然无骨。味道上
甜咸相宜,另掺有些许若隐若现的苹果甜香。
卫湘吃到时觉得舒心,便多吃了几筷,虽觉不错,事后倒也没多留意。
因此一如先前几回一样,她没料到他会记住。此时说多感动或不至于,但总归也不能说毫不意外。
她于是低下头,轻声嗔怪:“陛下政务繁忙,还总费心记臣妾这点子小事。”
“这不是小事。”楚元煜一哂。
宫人已将胭脂鹅与火腿鲜笋汤在案上摆好,他没让侍膳的宦官动手,亲自拿了只瓷碗,为她盛那道汤:“人生在世,一饭一食最是不能敷衍。”
语毕汤已称好,淡黄白色的一碗汤看起来浓郁鲜香,他还细心地将火腿、鲜笋都盛了三两片。
他将汤碗放到她手边,她正要垂首谢恩,余光划见他眼底划过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她仍将那句“谢陛下”说了出来,却听他凑过来压音说:“你念着朕”劳碌着人送来马蹄糕,朕可也记得你夜里嫌冷,睡着睡着就往朕怀里贴。来,快喝些鲜汤暖一
暖。”
一句话,让卫湘刚刚恢复如常的脸色唰地又红了!
她薄唇翕动几下,柔美猛然推向他的胸口:“陛下!”
她想:满屋的宫人呢!
他屏笑:“朕也没说什么。”
卫湘不再理他,闷头拿起汤匙,吃起那碗汤来。
美人眉目含怒别有一番风情。楚元煜成心逗她,明知她不愿理她,非要问:“好吃吗?”
卫湘用力抿了下嘴唇,转而又饮了口汤,楚元煜托腮,口吻悠悠:“小湘不喜欢,朕要罚那厨子。”
卫湘双肩一紧,忙说:“臣妾喜欢。汤味鲜美、笋子细嫩、火腿也炖得柔。”
“哈哈。”楚元煜饶有兴味地扫了眼容承渊,容承渊心领神会地垂眸:“奴去赏那厨子。"语毕径自离开。
此后两人总算开始好好用膳,都不再多言,只时而相互夹一些菜、亦或盛一碗汤,倒也温存。
是夜,自又是一度好春宵。不过皇帝昨夜已然尽兴,又因素来怜香惜玉恐美人疲累,这晚很是克制,只行了一回就直接唤人端水来清洗安置了,两人相拥而眠。
卫湘在这一夜睡得浑浑噩噩,时而清醒地知道自己正侧卧帝王怀中,她今后的生死、荣辱尽在他一念之间,时而又深坠入梦里,觉得身后躺着姜玉露,她只消翻个身,就能嗅到那熟悉的皂角香。
这阵恍惚每每涌起,总有种让卫湘着魔的蛊惑之力,偏卫湘总会在最后一刻清醒,残忍地告诉自己“她死了”,便在一阵酸楚之后重新另这念头断去,仍旧小鸟依人地依偎天子怀中。
再到晨起时,她没再假寐,他刚一动她就睁开眼睛,美眸因睡意残存宛若浮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温温柔柔地对上他的眼睛。
楚元煜深深地吸了口气,俯首吻在她的眉心:“多睡一会儿。”他轻声道。
“谢陛下。”卫湘声音轻轻,极为乖顺。但在他要起身时,她却并不听话地坐起来,有些倔强地道,“臣妾服侍陛下梳洗!”
他还想劝,回头又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眼触到那股倔强,劝语就都化作无奈。他摇了摇头,终是由着她了。
于是晨起的忙碌多了些许柔情。此时因是晨起正静谧的时候,皇帝也刚起床,没什么兴致说话,当差的宫人们便都很安静。卫湘在御前当差时并未做过这份差事,但此时察言观色,也知不宜多言。
可她安静不语,看着温柔文静,手上却时有些小动作。为他束发时,她站在身后,会在目光触及铜镜时不由自主地笑;为他整理衣衫时,她的手抚过他的衣襟,明明隔着好几层的衣服,但在探知他心跳的一瞬,她的双颊就红起来;最后在为他
戴上十二旒冠冕时,她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视线只是微微一触,她眼底就已一片温柔。
整个卧房都因她而染上一层柔情蜜意,楚元煜看她的目光也在不觉间愈发和软。
在起驾离开之前,她随他到堂屋,门口宦官们正要推开房门,见皇帝忽而转过身,揽住卫淑女的腰肢。众人皆下意识地避开视线,唯卫湘仍定定地与他对视。
他的笑意直达眼底,在她额角落了一记吻,温声道:“朕晚上会早些过来。但你若觉无趣,可去紫宸殿寻朕。”
卫湘一双柔荑轻搁在他胸前,满面羞红地低了低头,声音轻若蚊蝇:“不敢耽误陛下理政。”语毕搭在他胸口的双手一并轻推了两下,又说,“陛下早朝要迟了!"
楚元煜一笑:“走了。”说完放开了她,在宫人的前呼后拥下转身离去。
卫湘垂眸深福恭送,余光静观御驾走出房门、院门,直至最末尾那个小宦官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起身。
琼芳本就在她身侧与她一同施礼恭送,见她起身忙扶一把,继而敏锐地注意到她脸色发白:“娘子?”琼芳望着她道,“娘子脸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卫湘缓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许是起得太早了。”
………………实是她太紧张了。
适
才他突然转身揽住她,她毫无防备,撞入他怀中后之所以双手搭在他胸口处,是因她原要反手去推。
这是下意识地推拒,所幸她在回神的刹那及时收了力,双手触及他的胸膛时已变得柔弱无骨,没有分毫挣扎的意思了。
否则,若让他察觉到她的挣扎……………
卫湘又缓一口气,暗暗摇头,心下安慰自己:其实,多半也没什么的。他突然而然地转身,凭她真情还是假意,冷不防地吓着都是正常的事。
她很该警觉的反倒应该是自己不能时时这样紧张。往后的日子还长,始终神经紧绷注定不是长久之计。纵是做戏,只为经年累月地安稳做下去,她也应当放松些才是。
卫湘抚平心事,又因琼芳刚才的关心询问想起另一件事,边搭着琼芳的手折回内室边问:“不知淑女这样的位份,平日可有太医请平安脉?”
琼芳颔首:“自然有。太医院当是会每个月差人来一次,至于是什么时候、哪一位来,便要看他们如何轮值了。不过娘子若有所不适,奴婢也可去为娘子请太医。”
卫湘一时动了心念,转念想想,还是摇头:“我无妨,只是问问。”
??她笃信那人自己会来,若她想对了,不日自能相见;若她想错了,硬是去请也无济于事。
回到卧房后,卫湘没有再睡,径自梳妆后便命人传了早膳。
另一边,御前亦传了早膳。
因早朝不得耽搁,皇帝若夜晚宿在紫宸殿,晨起便在紫宸殿用些;若去了后宫,就直接去往早朝所用的宣政殿,于殿后的花厅里先用早膳。
这些规矩御前上下皆知,因此不必另做吩咐,御驾步入宣政殿后的花厅时,早膳已然备齐。楚元煜早上总是胃口平平,只简单用了些便放下碗筷,宫人们见状即要侍奉圣驾前去早朝,忽听皇帝问:“这是什么?”
他只睇了眼案头的一道菜肴,身侧侍膳的宦官机敏道:“豆腐皮中以茯苓、山药及几样果料为馅。”
皇帝欣然笑道:“做得清新开胃,送去给卫淑女尝尝。”
“诺。”那侍膳的宦官一边应声,一边抬眸看向容承渊。同一刹间,厅内数名御前宫人都已将目光交换了来回,心中皆有诧异。
这看上去并非大事,皇帝时常往后宫赐膳,这样一两道菜送去的事常能见到,若是逢年过节亦或嫔妃生辰时他有兴致,赐整桌宴席也不足为奇,因此连他自己也未察觉这句吩咐有何特殊。
但对敏锐过人的御前宫人们来说,若绝不出个中不同,就不用在这位置上当差了。
??陛下从未在早膳时赐过膳。
并非刻意地不赐,只是晨起总难免神思不清,加之马上便要去早朝面对那些繁琐的政务,更令人兴致不高,难有什么心情去想琐事。因此在大多时候,皇帝在晨起后至早朝前的这段时间,总有些“神游”之态,胃口不好、话也不多,只爱凝神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