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yfrr.cn
字:
关灯 护眼
一帆文学网 > 赶尸匠 > 7铁包肉

7铁包肉

看了这个标题,读者可别以为是跟吃的有关(比如铁板烧),这其实是一个很通俗的比喻,汽车、电梯就是“铁包肉”,摩托车就是“肉包铁”了。

这个“铁包肉”的故事分电梯和汽车两段,先来讲讲电梯吧。

在上海的卢湾区,有一个叫打浦桥的黄金地段,耸立着一幢叫海兴大厦的商务楼,楼内有ABCD四部电梯,上上下下迎送着数以千计的公司职员们,每当上下班高峰时间,电梯内拥挤不堪,等电梯也是一件令人焦心的事。很多人并不知道,就在一个隐蔽的拐角处,还有一部E电梯,它从地下车库直达大厦最高层,中间不能停顿,因此0层以下的楼层没有可供开启的门,难怪很多人不知晓。

当初建楼时,房产商把自己的办公室设在最高的0层,E电梯供其专用,他抽着哈瓦那雪茄,坐在豪华的办公室里,大有雄踞泰山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可惜威风了没几年,房地产市场大洗牌,他破产了,勇敢地从0层跳了下去。

人没了,楼还在,这幢商务楼几度易手,名字换了几次,现在叫海兴大厦。目前,H公司占据了9和0层,9层是销售部、研发部、公关部和商务部(即后勤部),0层是总经理办公室、会议室、休息室。上海地区的总经理相当于华东地区的总经理,因为上海地区的销售额占了整个华东地区的一半。鉴于大上海的特殊地位,H公司后来把大中华地区总部也搬到了0层,其实只有两间办公室,而且经常空无一人,因为总裁整天在全国各大城市间飞来飞去,忙得脚不着地。

这部E电梯不能在9层停靠,等于是H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的专用电梯,当初H公司入住前,和物业在租金问题上互不相让,后来总经理得知有这么一部隐蔽的E电梯,龙颜大悦,第二天就签约了。

曾有H公司的职员不愿意和别人一道挤电梯,偷偷乘E电梯到达0层,再转乘别的电梯下到9层,偏偏被总经理发现了,总经理嘴上没有说什么,但难看的脸色预示着该职员不太妙的未来。

在H公司,“这小子以后就要坐E电梯上下班了”就是升迁的代名词,在圣诞贺卡上写一句“祝仁兄明年在0层办公”,比发财长寿之类的俗套祝词要广受欢迎。

E电梯的电梯井就象是一根直插在楼内的烟囱,只有底部和顶口,E电梯就象枪膛里的一颗从来没有射出去的子弹,安安静静地待在枪膛做上下运动。

劳春燕是H公司的销售部经理,她离过婚,现在单身。有人说她没有小孩,也有人说她有小孩,小孩的抚养权给了前夫,他们在香港,圣诞节才会团聚。

劳春燕姿色平平,化妆又不够精心,若不是穿的BURBERRY名牌,戴着卡地亚的首饰和欧米茄的手表,真会把她和那些家庭主妇联系在一起。

劳春燕的生活很简单,公司、家里,几乎两点一线,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练习瑜珈,她练瑜珈已经有五个年头了,四肢和身体相当柔软,可以让脚后跟贴在后脑壳上。

给她生活带来彻底改变的,是一个叫孙通的男人。

孙通能够进入H公司,全靠了劳春燕的据理力争。孙通是安徽人,从外地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毕业,也没有太多的工作经验,但劳春燕觉得他很有灵气,开朗的性格很适合做销售。姓李的副总经理却在公司的会议上说,销售部门必须吸收有经验的员工,并且提出了自己的人选,两人争论得不可开交。后来总经理发了话,婉转地劝李副总不要插手销售部的事情,风波才算平息。

进入公司以后,也许患了水土不服的毛病,孙通的销售业绩始终在最低点徘徊,眼看三个月的试用期快要到了,李副总磨刀霍霍,预备叫他滚蛋了,这个时候,又是劳春燕挺身相助,把自己手头的一位大客户转给了孙通,仅一笔业务就为孙通完成了全年的销售指标。

孙通是非常幸运的,到了第二年,他就得到了销售部经理的位置,劳春燕主动让贤,调到公司新成立的“商务部”做经理,负责公司产品的仓储、物流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商务部”挺好听的一个名字,说白了也就是一个支持部门,每天和仓库、车队打交道,不再接触客户,没有提成,明升暗降,但是劳春燕做得很开心,其实大家都清楚,那是因为有了爱情的滋润,就是她与孙通的姐弟恋,为了避免闲言碎语,才主动要求离开销售部。

圣诞节前夕,H公司推出新品,李副总的老毛病又犯了,指派一名亲信作为销售骨干,分了几家最好的门市店给他。孙通咽不下这口气,打算向总经理讨个说法,却被劳春燕阻止了,后来证明了她的预见是正确的,这名亲信没有严格按照公司方案做促销,而是私自减少了其中一家门市店的促销数量,把费用转移到了另一家门市店,还做了假报表去公司报销了所有的费用,这些都没有逃过劳春燕的火眼金睛,将其舞弊的证据呈交在总经理面前,结果此人被炒了鱿鱼,李副总也受到牵连,被总公司派到四川分公司当总经理,听上去升了一级,但上海地区的副总经理与四川的总经理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别的不说,仅年薪就缩水了百分之四十,李副总打落门牙朝肚里咽。郁郁寡欢的他刚到四川就大病一场,差一点成为出师未捷身先丧的诸葛亮。

李副总黯然出局,不久,孙通被任命为新的副总,劳春燕回到销售部做经理,皆大欢喜。

来到H公司仅两年,孙通从一名试用期员工、销售部经理直至副总经理,做了一个高难度的“三级跳”。众人无不羡慕,当然大家都知道,没有劳春燕的默默支持与鼎力协助,孙通是难以发迹的。

公司里有人在猜测,这场姐弟恋应该修成正果了吧?

如果他们结婚,那将是一件超轰动的大事,该送什么礼物,送多少红包……

然而,有人大胆地预测,完成了三级跳,这场姐弟恋就要寿终正寝了。

副总经理办公室在0层,孙通每天开着私家车到地下车库,乘E电梯直达办公室,电梯有四壁,除了一扇是门,左右两边各挂一幅广告,正对着门的是一面不锈钢材质的镜子。孙通有个习惯,开车从不戴领带,据说是一位健康专家的建议,偏紧的领带会影响开车的视野。走进电梯以后,才把领带拿出来,对着镜子不慌不忙地戴好。当电梯到达0层,他穿戴整齐地走出来,踏进办公室投入了一天的工作。

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孙总,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没想到孙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老早就结婚了,女儿都四岁了。

孙通没有开玩笑,早在大三的时候,他就和班上一位女同学悄悄领取了结婚证,现在妻子在安徽合肥,他来上海发展。

几天以后,孙通的办公桌上就出现了一个相架,是他和太太、女儿的合影。

孙通对公司隐瞒了婚史,但有没有对劳春燕隐瞒,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劳春燕是知情的,她不在乎,照样轰轰烈烈投入这场姐弟恋。也有人说,劳春燕一直被蒙在鼓里,看看她最近几天的脸色就知道了。

一个月后,H公司的美国总部宣布将大中华地区总部放在0层,新任的大中华地区总裁是美国人,叫约翰,把他的全家(太太和三个孩子还有两条狗)统统搬来了上海。几乎在同时,孙通也把太太和女儿接到了上海,他在浦东买了一套联体别墅,一家人高高兴兴迁入新居,然后在家里开Party,孙太太以女主人的身份亮相了,不由让人联想到销售部最拿手的新品推介会。

那场派对,除了劳春燕,公司的人都去了。

有人一语道破天机,其实孙通早就知道总裁要搬来上海,他深知西方人的家庭观念反而甚于东方人,他要表现自己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副总经理,也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以后总裁在国内各大城市间飞来飞去,留在上海的约翰夫人和孩子,就要靠自己那会一口流利英语的太太去多多关照了,对总裁夫人的公关,如果用家庭的名义、以女人对女人的方式来进行,效果会更佳。

孙通在办公桌上摆出家庭合影,等于向众人暗示,不许再提他和劳春燕的关系,那些只属于过去。

不久,劳春燕向总经理递交了辞职报告。

孙通的反应很平淡,跟往常一样,他很少来9层,有事情就把下属叫到楼上去。

离开H公司的时候,劳春燕给孙通发去了一封Email,对两年多来他们的关系作了一次总结,邮件的内容就不宜公开了,只是在结尾,劳春燕写了一句让孙通莫名其妙的话:

“阿通,恭喜你如愿以偿,乘上了E电梯,迈进了0层。

记住,我的爱会和你一道上上下下。”

孙通反复推敲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这以后,有人试图和劳春燕取得联系,她的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有人接,发给她电子邮件也如石沉大海,劳春燕仿佛在上海滩失踪了。

孙通还是乘E电梯去上班,狭小的电梯空间大概有一个平方,左边挂着一幅HP彩色传真打印机的广告,右边是一幅水井坊白酒的广告,一个是现代高科技,一个有六百多年的历史,相互对峙着。灯光从天花板上均匀地洒下来,电梯里仍然显得光线不足,唯有那面不锈钢材质的镜子为阴暗的电梯增添了一抹光亮。

有的人患幽闭症,不敢独自乘电梯,孙通却喜欢一个人乘电梯,他不愿与人分享这狭小的空间,以前在9层上班,如果电梯里挤满了人,他情愿不坐电梯,徒步上楼,一直走到9层。

他不慌不忙对着镜子系好领带,不知为何,镜中自己的脸看起来有点扭曲。

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那句谜一样的话:

……我的爱会和你一道上上下下

他下意识地朝两边看了看,电梯里只有他自己,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

孙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难以形容,好象劳春燕就在这个电梯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一个多月后,台风“麦莎”正面袭击了上海,整整两天两夜,这座超大城市处在狂风暴雨的蹂躏下,各区的降雨量普遍超过一百毫米。台风过后,街面一片狼籍,很多写字楼的地下车库积水,海兴大厦也不例外,积水最深处达到一米,除了一些底盘高、密封性好的SUV,如宝马X5、保时捷的卡宴、国产的大切诺基,大多数车都被浸泡在水里,车主叫苦不迭。

大厦的物业管理部门忙得手脚不停,好不容易把车库积水抽干,发现电梯井的底部也有了积水。

海兴大厦有三条电梯井,分别是A、B电梯使用的一号井,C、D电梯使用的二号井,还有E电梯独立使用的三号井,由于雨量超大,排水系统难以消化,三条电梯井都有不同程度的积水。

两名维修工被派到三号电梯井的底部,这里的积水也有半米多深,正在他们使用抽水泵排水的时候,机器忽然发出奇怪的声音,显然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工人把手伸进排水管道里,用力拔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女鞋,虽然被雨水浸泡了很久,仍然可以看出这是价格不菲的名牌,有“夏奈尔”的双环标记。

很快,他们在水里摸到了第二只。

“真是奇怪!鞋子怎么会掉在这种地方?而且是一双,难道有个女人光着脚……”

想着,工人不由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为了安全起见,E电梯暂停使用,停在地面第二层。

“妈呀!”工人惊叫,他看见一个女人吊在电梯底部的一根横梁上,露出两只光光的脚丫子。

劳春燕为自己做了一番精心的修饰,穿上衣橱里最昂贵的一件衣服:PRADA的晚装,那是公司举办周年庆酒会时特意买的,戴上了施华洛奇的水晶项链,卡地亚的首饰,奥米茄手表,凡是她喜欢的东西全部穿戴上了,除了她喜欢的男人无法带走。

有人也许会问,她吊在电梯井的底部,一旦电梯到底,岂不把她压成肉饼?事实上,即使电梯停在地下车库,电梯井的底部仍然会有一段空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到底。

练过瑜珈的人都知道,瑜珈里有一种叫“冥想”的境界,劳春燕就在那段空隙里,保持着瑜珈的打坐姿势,在幽幽的冥想中,禁食数日。

她选择电梯井这么一个照不到阳光,却可以保持通风的封闭环境,除了可以使尸体的腐烂尽可能延后,更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就在灵魂即将飞离躯壳,从冥想踏入冥界的那一刻,她把自己挂了上去。

那一刻的她骨瘦如柴,连四十公斤都不到。

E电梯的每一次升降都带动了她,劳春燕忠实地履行了那句话:

“我的爱会和你一道上上下下”。

要没有台风“麦莎”,这个女人也许会一直挂在那儿,随着E电梯频繁地升降,就象是电梯的某个零件,属于电梯的一部分。

虽然公安局认定劳春燕系自杀,没有找孙通的麻烦,孙通还是产生了离开公司的念头,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毕竟在H公司打拼了这几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副总经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人是轻松了,房屋贷款怎么办?买车的贷款怎么办?跳槽到别的公司,能有这么丰厚的薪水吗?

他甚至突发奇想,向大厦物业提出更换一部电梯,遭到拒绝,理由很简单,E电梯没有出现任何故障,一直在正常的运作,一部价值几十万的电梯,哪能说换就换,就因为一个女人吊死在下面?

于是,海兴大厦的上班族们每天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情景:一个穿着紧身运动服、戴着运动墨镜的男人,背着一只鼓鼓的大背包,里面塞满了西装、衬衣、皮鞋和公文包,一路小跑着进入楼梯间,然后一层一层往上爬,一直爬到0层的办公室,大概要花半小时,累得嘘嘘喘息,汗水淋漓。

美国总裁夸他,孙通擦着汗回答:“Ilovesport!”(我爱运动)

下班也是如此,好在下楼比上楼轻松,切忌走得快,否则会产生晕眩,到了平地以后依然会有一层一层往下绕的错觉。

上海最高的东方明珠电视塔,每年春节都要举办一届登高大赛,参赛者踊跃。有人开玩笑地建议他去参加,说不定能得个亚军,为H公司做一回形象广告,被孙通狠狠瞪了一眼,那位仁兄乖乖闭口,不敢再说了。

电梯的事先放一放,我们来讲另一种“铁包肉”——汽车。

在上海最繁华的淮海路,行驶着911路巴士,这个数字和美国人刻骨铭心的9·11相同,但纯属巧合,这条线路开行至今快有十年了。

911路用的是上海市区内为数不多的双层巴士。在成龙的影片里,这位动作片巨星似乎对这种庞然大物青睐有加,很多飞车镜头都用它,如《警察故事》系列,都有双层巴士在街头横冲直撞,成龙与歹徒从下层打到上层,最后打到车顶上,还要把身体挂在飞驰的车外,象荡秋千一样荡来荡去,对面又疾驶来一辆集装箱卡车,险些撞上去……或许唯有这个庞然大物方能衬托出成龙大哥的矫健身手吧。

911路的起点站在黄浦区的老西门,终点站是万科城市花园。沿途设4个站,覆盖了淮海中路与淮海西路,堪称淮海路的专线巴士。

就在不久前,911巴士还登上了《新民晚报》的社会新闻版,不过是一条很糟糕的消息。在老西门起点站停靠的一辆巴士里,有一对男女服安眠药企图自杀。

是一个早班司机发现的,当时车窗与车门全部紧闭,这对男女就在巴士的上层,歪歪地躺在座位上,口吐白沫,神智昏迷。也不知道他们是昨晚躲在车上没有下来,还是深更半夜自己爬进去的。

两人被送到附近的曙光医院,男的很幸运,被救活了,女的却没有。

据警署调查,女的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专门推销分红型的保险,她在电脑上涂改了客户的地址与银行帐号,把应该分给客户的定期红利收进自己的腰包,交给男友去炒股,结果蚀得精光,很快东窗事发,她面临两条路,要么蹲监狱,要么逃跑,那样会被通缉。结果她选了第三条路——自杀。

她与男友相约共赴黄泉,男友被救活了,她却踏上了不归路,永远回不来了。

杨伞乘上911路,完全是一趟意外。

杨伞(或阳伞)只是他的绰号,他的真名叫杨闵辉,这个绰号是在学校里起的,至于它的来由,说真的,杨伞已经记不清了。被人叫了那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名字也好,绰号也罢,都是别人嘴里叫的,他无所谓。

那天,他想去淮海西路的上海图书馆,本来想坐地铁,地铁车站就在前面的太平洋百货,当他经过嵩山路的时候,突然天色昏暗,刮起了狂风,闪电伴着滚滚的雷声,豆大的雨点霹哩啪啦地砸落下来,眼见一名路人急于避雨,险些被汽车撞倒。杨伞跑进一座候车亭,那是离他最近的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不一会儿,驶来一辆911路,车身上印着“芬必得”止疼药的大幅广告,后面一扇车门对着他打开了,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好象是专门为了接他而来的,他抬腿便上了车……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

杨伞掏出交通IC卡刷了车资,朝左右看了看,还没到高峰时间,乘客不多,下层只有四位乘客。由于是双层巴士,上下车厢的高度受到限制,故而有些局促,如果上来一位身高两米的大个子,肯定是活受罪。

杨伞踏上狭小的楼梯,来到车的上层,上层更加空荡荡,只有一位昏昏欲睡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位拿着大屏幕手机正在看滚动资讯的男乘客。

为了欣赏雨中的淮海路,杨伞坐在第一排,面前有两块大大的挡风玻璃,淮海中路的两旁栽种着法国梧桐树,高度大都在四五米,它们枝繁叶茂,树枝就象一条条伸出的手臂遮挡住天空,如此一来,高大的双层巴士几乎要推开繁密的枝叶才能前进。

车厢里有充足的冷气,杨伞翘起二郎腿,觉得很惬意,惬意渐渐变成了倦意,很快他就在车厢轻微的晃悠中打起了瞌睡……

沉沉的睡意中,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他蓦然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放在肩膀上的是一只手。

旁边站着一个女生,穿着一条红色格子图案的短裙和一双麂皮靴子,身上穿着一件“淑女屋”的白色衬衫,胸前有大团的绣花图案,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眼睛是单眼皮,有人说单眼皮女生看东西目光更加专注,似乎颇有道理,女生的眼睛炯炯有神,专注地望着他。

不知为何,杨伞总觉得她的脸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我以前一定见过,而且是在……

没等他把思路整理清楚,那女生就开了口:“先生,你睡着了,打呼噜了,我怕你坐过了站,所以叫醒了你。”

“图书馆到了吗?”杨伞忙问。

“早就过了,下一站是程家桥。”

“糟糕!”杨伞嘟哝了一声,站起来打算往下层走,身后传来女生不大的声音,让他的脚象被粘在了车厢地板上。

“杨伞,是你吗?”

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的绰号?

几乎同时,脑子飞快地一转,杨伞脱口而出:“艾红!怎么是你?”

杨伞和艾红相处的时间确切地说只有半年多。杨伞读高中在南市区(后并入黄浦区)文庙对面的求知中学,到了高三,眼看高考临近,成绩却越来越糟,着急的父亲到处托关系,把他送到求是中学的高三(1)班就读,两个学校只有一字之差,相隔也不过廿分钟的车程,教学质量却大有差别,老杨本指望儿子在更好的教学环境里来个突飞猛进,没想到事与愿违,杨伞的成绩非但没上去,反而更糟了,道理很简单,他暗恋上了班上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就是艾红。

艾红的个子在班上女生里是最高的,有一米七零,杨伞是一米七二,却显得稍矮。艾红坐在倒数第二排,杨伞因为是新来的,坐在最后一排,上课的时候,他的眼珠稍微一转就可以看见艾红偏后一点的侧面。

从整体来看,艾红符合美女的标准,高高的个头,小小的脑袋,当时班上大多数女生都患有近视,艾红的视力却始终保持在最好的一点五。

艾红有一个很性感的鼻子,从正面看,鼻子很窄,不象有的大蒜鼻,从侧面看,鼻子又很坚挺,那时候尚未流行鼻子整容手术,因此她的鼻子绝对不是水货,而是“正版”。

每次看见这个鼻子的侧面,杨伞就有一种想触摸它的冲动。

艾红也有一个绰号,听起来跟她的名字一样:爱红。她喜爱红色,那时候学校里不穿校服,大家各穿各的,艾红毫不吝啬地展示属于她的红色:发卡、表带这些小饰物都是红色的,红色的书包,红色的马夹罩在白色的衬衫上,后来肯德基餐厅的接待员清一色都是红马夹配白衬衫,实在叫人怀疑是不是DIY了艾红的创意……

最炫的一次,她穿了一条红色超短裙,脚上穿一双白色皮靴,现在这种装束在街头并不稀奇,但在当时绝对是NO.1,很快招来女生们的仿效,争先恐后展示自己的美腿(当然也有不少大象腿),看得那些男老师都一楞一楞的,后来校长看不下去了,颁布了禁穿令,美腿们这才纷纷收入了裤腿中。

从南楼到北楼之间,有一段楼梯,台阶是镂空的,经常可以看见一个男生坐在楼梯的下方,很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书,当穿着裙子的艾红经过这段楼梯时,他就会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上几眼——可以清晰地看见裙子里面的内裤,这个男生就是杨伞。

后来别的男生发现了这个奥秘,人越聚越多,竟变成一个女生在上面走,下面一群男生齐刷刷地在仰头,有人把那儿叫作“望春崖”。秘密公开了,穿裙子的女生都不敢走了,校长紧急下令用水泥把楼梯镂空的地方砌起来,望春崖变成了“望春墙”,什么也看不见了。

高三(1)班的教室在四楼,是教学楼最高一层,上课的时候,杨伞的目光总是先朝窗外看,看灰蒙蒙的天空,看那些毫无生气的房子,看飞过的鸽子,最后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咫尺之隔的艾红身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物钟,杨伞的钟很准,总是在上午第三节课的时候产生性幻想,对象无一例外地就是艾红了,他幻想与艾红如何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拥抱接吻,然后就趴在课桌上zuo爱,整个过程中不断变换姿势,凡是三级片里看到的都要尝试……

“杨闵辉同学!”

语文老师在叫他的名字,连叫三遍,同桌捅了捅杨伞,把他从性幻想拉回到现实中来。

“我昨天布置的作业,要你们回家背课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请你背一遍。”

杨伞稀里糊涂地站起来,没等他张口,语文老师就朝他努了努嘴,“请你上来背。”

就这样,杨伞从隐蔽的最后一排来到了众目睽睽的讲台上。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

刚背了前三句,他就发觉大家的目光不对头,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盯住某个地方,他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糟糕!那根东西竟处在bo起的状态,象一根举起的手杖,把薄薄的全棉裤子顶了起来。

“快看呀,杨闵辉撑阳伞了!”不知道哪个男生喊了一句,就象火苗点燃了炸药包,一阵哄堂大笑,男生们哈哈大笑,女生们有的用课本捂住脸吃吃地窃笑,也有的趴在课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声中,杨伞的脸胀得就象一条红领巾,更可气的是,那根东西竟然僵住了,迟迟不能恢复到软趴趴的原始状态。

“早知道要出这种洋相,我一定穿最厚的牛仔裤……或者穿盔甲……”杨伞恨恨地想。

不到一天,这件事就传遍了学校,杨(阳)伞的绰号便不请自来。

从这以后,艾红才开始注意这个男生。

那时候还没有中文短信,Email也是刚刚才兴起,所以他们使用最原始的方式——通信。明明近在咫尺,却要把一封信丢到邮筒里,让邮递员送到邮局,盖上邮戳再寄回学校,然后去收发室把信领回来,这样兜一个大圈子,至少要花三天时间。

在信里,他们聊的内容无非是繁重的学业、周围的同学、对某个老师的喜恶,也有谈对未来的畅想,杨伞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她的好感,艾红只是淡淡地说,自己想考进名牌大学,现在还不想恋爱。

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在七月的高考中,两个人都没有考进理想的大学,艾红进了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杨伞在家里待了一年,第二年勉强考进一所很蹩脚的大学,再以后就没有联络了,掐指算来,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见面了。

杨伞悄悄注意她的手指,钻戒戴在无名指上,估计已经结婚了,看她的举手投足,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杨伞还是觉得艾红明显瘦了,眉宇间透出一丝疲倦与憔悴,也许是婚后生活并不如人意吧。

“你现在在哪里做?”杨伞问她。

“我在一家保险公司做销售代表。”艾红回答。

杨伞心头一震。

保险公司的?一定会向我推销保险吧!

该如何拒绝她呢?说我薪水微薄,要付房租,还要结婚……总之没有多余的钱啦!

杨伞胡思乱想的时候,艾红自言自语说了起来,“学校毕业以后,先在一家企业做会计,单位里人际关系太复杂,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老板要我做假帐逃税,我不想这样,可是放眼望出去,哪家单位不做假帐?大家都在挖空心思偷漏税,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想洁身自好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辞职了,进了保险公司,我想可以过得简单一点,一切靠业绩来说话……”

说到这儿,艾红止口了,没有再说下去,看了看杨伞说,“杨伞,你好象胖了不少哦。”

透过车窗,街上的霓虹灯逐渐亮了起来。

天黑了。

“车子到哪里了?”杨伞朝挡风玻璃前面的道路张望,他已经完全不认得路了。

“下一站是唐家浜桥,”艾红马上告诉他,好象她对这条线路非常熟悉,“再下面一站就是万科城市花园,是终点站了。”

“哇!不知不觉乘到那么远了,我以前坐911从来没有超过上海动物园那站的!”杨伞站了起来,心想,整个下午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不过能够遇见艾红,也是不小的收获,这几年里对她的思念可以划上句号了,人家已经结婚了,没有机会了。

艾红也站起来说,“就在这里下车吧,你可以到马路对面去坐返程的911。”

“那你呢?你在哪儿下车?”杨伞问。

“我嘛……”艾红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自然是终点站罗。”

“这么说你住在万科城市花园?”

艾红点点头。

说话间,巴士靠站了,“那么再见了,很高兴见到你!”杨伞回头说了一句,一边往下层走,脑子里却在想,一般做保险的都会主动给名片,她没有给我,看来她不想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看来结婚是必定无疑了。

这不是邂逅,只是一场普通的巧遇,以后不会再有机会碰面了,电话号码留不留都一样……

想着,杨伞的身体已经跨出了车门,脚踏到了地面上,雨后的马路还是湿的,这里已经远离市中心了,空气清爽了许多,杨伞贪婪地呼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911巴士驶离车站,他想,说不定艾红正坐在车窗边朝下张望呢,跟她挥挥手吧,毕竟是我的初恋!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却发现艾红就站在自己身边。

咦!她跟我下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不是要坐到终点站吗?怎么提前下来了?”杨伞惊讶地问,心里却在欢呼,看来她舍不得我走,还有话要跟我说……

就算是有夫之妇,我也要,毕竟是我的初恋,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叫人心痒痒……

谁叫我是男人!

“你的东西忘了。”艾红握着一只诺基亚手机,杨伞平常把它塞在裤袋里,从来没有掉出来过,今天真是奇怪,难得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啊……你……谢谢了!”杨伞尴尬地接过手机。

“我已经把我的联络号码留在你的手机里了。”艾红平静地说。

杨伞觉得象坐过山车,那种忽上忽下的感觉,希望、失望轮流而来。

候车亭是一座用铝合金和玻璃钢搭建的遮阳棚,后面有一个三星滑盖手机的灯箱广告,随着手机一开一合的滑动,手机屏幕一闪一闪,候车站处在一明一暗的灯光效果中。

艾红指着马路对面的911车站说,“你快点过街吧,我等下一辆车。”

杨伞忙说,“不了,我先等你上车。”

杨伞一边说一边注意她的脸,当广告灯箱亮起的时候,艾红的脸应该被照得雪亮,那样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五官了,杨伞有一种仔细看看她的冲动,但是,艾红的脸始终处在一团阴影中,广告灯箱的忽明忽暗似乎对她一点不起作用。

也许她站的位置不对吧……

杨伞没有多想。又一辆911双层巴士开来了,车身上印着雀巢1+冰咖啡的广告,对着杨伞的一扇车门打开了,艾红对他说了声拜拜,然后就上了车。

杨伞目送那车开走,走到马路对面的候车亭,他掏出诺基亚手机,按快捷键进入通讯录,想看一看艾红留的电话号码。“艾”的首字母是a,所以排在第一位,手机屏幕上出现的却是一行不可思议的数字:

10101010101010

有这个号码?

无论手机、固定电话,还是企业免费服务热线,都不会有这种号码。

她在跟我开玩笑,不想给我电话号码。

杨伞想着,过山车飞速下坠的感觉又来了。

第二天下午,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屏幕上交替显示“艾红来电”和“10101010101010来电”,惊讶中,他接听了。

“杨伞,我是艾红,你今天有没有空?我想见你,有话对你说。”在艾红平静的语气底下,隐藏着一丝焦灼,杨伞能够听出来。

“好的,在哪里见面?”

“还是在911吧。”

一辆移动的巴士居然变成了约会地点,天下真是无奇不有,好象这条巴士线路专门为她而开的。

“好吧,怎么见面?”杨伞没有反对,只要能见面,在哪里都一样。

“上次你在嵩山路上的车,这次请依旧这样吧。”

“好的。”

“不见不散。”艾红特别叮嘱了一句。

“OK,不见不散!”

放下手机,杨伞疑惑起来,她怎么知道我在嵩山路上的车?

淮海路有十几条公交线路,只有911是双层巴士,这样一尊庞然大物隔得老远就能看见,又一辆911开过来了,车身上印着言承旭做的欧乐B广告,这位台湾大帅哥笑盈盈地张着一口白得发亮的牙齿,象一条噬人的大白鲨。

杨伞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就三个字,“上来吧!”

车停后,杨伞上了车,来到上层,乘客较多,大概有二十几个。杨伞找了一遍,没有艾红,她会不会在下层呢?刚才我上车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她嘛……

他又收到一条短信,这次字数稍微多了点。

“你先坐,我会来找你的。”

上层只剩下三四个空座,杨伞坐下来,不知为何,他忐忑不安,上层本来就不宽敞,乘客一多,空间仿佛被压缩了,让人觉得压抑。看着那一排排的座椅,一个个的乘客,座椅和座椅之间夹着人,人和人之间又夹着座椅,杨伞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数字——

10101010101010

扁扁的1就是座椅,胖胖的0就是乘客,前后紧挨,你夹着我,我夹着你……

当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光从车窗外照进来,杨伞从瞌睡中醒来,车外已是天黑,他朝周围看看,空荡荡的上层,只有他一个人……

不,还有艾红。艾红就坐在旁边一排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杨伞,你睡着的样子真是卡通,还打呼噜呢。”艾红笑着说。

“你哪站上来的?”杨伞盯着她问。

车厢里一阵沉默,艾红摇了摇头,“其实,我一直就在着车上。”

她环顾四周,轻轻叹了声气,然后说了一句杨伞意料之中的话:

“这儿就是我的家。”

艾红迈入保险行业的第一年,就认识了男友周凯文,确切地说,周凯文是她的第一批客户,先后从她手里购买了人身意外保险、汽车保险、家庭财产保险、医疗保险和理财分红型保险,其实周凯文购买艾红的保险,本身就是一件再也保险不过的事,因为艾红把自己当作一笔丰厚的保险赔偿金,预付给了这个让她一见钟情的男人。

保险公司的营业部在常熟路的一幢写字楼里,离911路车站只有五分钟路程,因此艾红成为911的固定乘客,说来凑巧,艾红和周凯文的相识就在这辆巴士上,而更巧的是,那天就是农历七月初七,牛郎和织女在鹊桥相会的日子,被称为中国的情人节。对当时的细节,艾红矢口不提,想必也有一番温馨与浪漫吧。

对这些披着五色斑斓广告外衣的双层巴士,艾红情有独钟,在她眼里,这已经不是一种交通工具了,且听她是怎样来形容的吧——

911载着我,经过喧闹繁华的淮海中路,穿越雍容而幽静的淮海西路,街面从五光十色变得素和淡雅起来,就象一个不谙世事的女生,经过职场、情场多年的磨练,变成一个稳重而有心计的女人。

过了番禺路,街面日渐冷清,似乎是一个女人过了四十岁开始走下坡路,到了左家宅,有著名的胸科医院,看了叫人胸闷,进进出出都是病人,似乎预示着这个女人的健康出了问题。

经过虹桥开发区那一段,高楼大厦忽又多了起来,高架道路横贯,车辆川流不息,然而就象回光返照,一过了上海动物园,进入市区的外围,视野虽然变得开阔,心情却愈加沉重,因为这个女人从中年迈入老年,一种莫名的肃杀笼罩在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