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跪下”
凤鸾宫前,皇夫面无表情,当着满宫人的面直直跪下。
皇太夫的手被秋红揉着,只觉这一巴掌不解恨,嘴上仍斥责道:“无能之辈教养出的孩子也顽劣不堪不过一场春猎,生出这许多事端。陛下不适时你就在一旁,你是如何服侍的陛下有孕你不是不知,却一点也不上心”
这话说得极为严厉,连一旁的郎君们听着都十分刺耳,这皇太夫也不知怎得生如此大的气,竟不顾身份动起手来,眼瞅着皇夫的嘴角血迹斑斑,也无人敢上前擦拭。
“你怎么不说话”
皇夫咽下嘴中血沫,木然行礼:“是臣之过。”
“本宫自然知道是你的过错若非你的过错,陛下怎会如此”
院内进来一队宫人,手中抬着高香、祭鼎等物,来到宫前,有条不紊摆出了一套祈福礼器。
武朝无论民间还是皇室,妻子生育,丈夫都须得跪在产房外点香祈福。
准确的说不仅仅是生育,讲究规矩的人家,凡有关女主人孕期之事,都要丈夫跪在外院祈福,以保女子孕期康健,产育顺利。
而今陛下有异样,摆出这一套东西自然是名正言顺。这两年新进宫的男侍看着这套大香一脸惊奇,皇夫倒不是很惊讶的样子,黝黑的眼睛连抬也没抬,就这么静静跪着,好似块没生气的木雕。
他习以为常了。
瞧着他这幅样子,皇太夫就来气,闷不做声,还是那么惹人生厌。他极为不耐烦地吩咐:“点香吧。”而后端坐于院中椅上,手里拨弄着佛珠,对着那群人默默给了个眼色。
那群人领头的立刻会意,熟练地把这五尺高香摆到皇夫近前。这香极粗,燃起来热雾灼人,香气熏得皇夫咳嗽不止。可每咳一下,那皇太夫便斥责一通,只能尽力压抑,反而更难受。不过半刻人已小脸惨白。
文雁忠心,看不过皇夫被这般折磨,斗胆跪上前道:“皇太夫殿下,皇夫他身子一向不好,是经不得这般烟熏的,奴婢恳请皇太夫怜悯殿下辛苦,把香挪一挪吧”
皇太夫坐在椅上不屑开口,身边的秋红呵斥道:“你好不知规矩,皇太夫责罚,岂容奴仆插话”
“可”
“文雁。”皇夫出声制止道,“莫要多言。”
院内围着的人虽不敢言语议论,可也目光四飞,不住地打量着这场景,目光一刀一刀刺着皇夫单薄的背,引得他一阵发凉。
过了许久,人群中一位青衣男子终于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声音温润:“禀皇太夫,皇夫咳嗽不止,恐扰陛下休息,望皇太夫暂息雷霆之怒,待陛下好转,再罚不迟。”
声音清和,不卑不亢。
皇太夫瞥了一眼,一旁的秋红立刻低声提醒:“这个是卫侍君。”
“哦罢了,把香移移吧。”
卫侍君不急不缓行了礼,道了声:“谢皇太夫。”而后缓缓起身,回到了人群之中。
烟雾悠悠飘散,香灰堆成了小山,一旁站着的人都觉得疲累不堪,何况是跪着的皇夫呢可他一声不吭,面若死灰,就这样默默承受着,一如从前。
待到香柱将尽时,两位皇女才赶回皇城,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凤鸾宫而来。那风临脚伤,在后面急忙忙跟着,风继先行跑来,一进庭院中便见到这幅景象,面若冰霜,对着满院后宫郎君道:“看什么都转过去”
前几日这太女如何料理了宫中多舌的人,满宫皆知,对她的呵斥大多不敢言语,只乖乖转了过去。唯有那三位位分高的,还拿眼角余稍瞥着。
一双手不由分说驾起皇夫,欲将他扶起,奈何皇夫跪的实在太久,站到一半反而重重摔下去。皇太夫见风继如此行事,自然不悦,冷嘲道:“太女殿下,而今位居东宫,位高权重,当真是不把本宫放在眼中了。”
空中气氛凝滞,风继看了他一眼,思虑再三,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闷着头只管拽父亲。
皇太夫恼怒极了,抬手把佛珠朝风继身上摔去,那碧色的玉珠滚落一地,其中一颗滚到了宫门边。
一个一瘸一拐的红色人影走了进来,低头看了看佛珠,又看了看院中景象,一张小脸变得惨白。
熟悉的香味,熟悉的宫殿,熟悉的背影,和五年一模一样。
风临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一把推开寒江扶着的手,飞快挪到殿前,似是感觉不到脚痛一般,径直朝皇太夫走去,那表情像是要生吞了眼前人。
风继见状不好一把拉住了她,低声唤道:“临儿做什么”
脚步停滞,风临仰头瞪着皇太夫,面色凶狠,声音却颤抖不止:“又是这样又是这一套是不是非要父亲没了,你才肯罢休”
此话一出,庭院落针可闻,皇太夫眼睛瞪得极大,怒喝:“放肆狂悖小儿,竟敢如此”
皇夫也有气无力,伸手抓住风临:“临儿,你还不住嘴这祈福一事本就是传统,父亲身为正夫应当如此,莫要再多”
“应当如此”听闻此话,她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不可置信望着皇夫,“为什么应当如此上一次也是在这里,也是这样的夜一样的香味”
她越说越激动,伸手反攥住皇夫衣袖,大声道:“您倒下了,再就没起来”
“临儿冷静一点我不是起来了吗我不是好好的吗”
“三天三天”她眼睛黑得可怕,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风继松开父亲的手,轻轻摸上风临的额头,脸色大变:“寒江快把她带回栖梧宫,白苏你拿着孤的令牌去请王御医快”
白苏没有磨蹭,接过令牌拔腿就跑,全然不顾那宫规礼仪。寒江领着风临欲走,她却不肯,道:“我不走,我要看着父亲,我不走”
风继见状对自己身后的侍卫道:“你去。要快。”侍卫应声领命,一把将风临扛起就走。寒江紧随其后。
宫前回归了片刻的寂静,风继拽着皇夫僵持着,瞧着意思也不肯他再跪下去,皇太夫已被今晚状况气得满面通红,咬牙切齿道:“太女殿下,你们栖梧宫真是好大的规矩,待陛下醒来,本宫定要尔等给一个交代”
风继静静听着,压下心中的不满与愤怒。她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便是忍耐。这是武皇培养的成果。若非今夜接连牵扯风临与父亲,她是不会有那一时的失控的。
只一瞬,她方才眼中的波涛便归于平静,恢复了平日里清风明月的模样,轻轻开口:“的确该告知母亲。然皇祖父所言也有道理,祈福之礼不可废,风继愿代父祈福,容皇祖父准许父亲回宫休息。”
“哼,本宫准不准,还有意义吗”皇太夫丢下这句话后,便拂袖而去。
风继面色平静撩起袖摆,跪在了方才皇夫跪的地方,背对着众人,淡淡说了句:“都滚。”
栖梧宫内,风临烧得不省人事,胡言乱语,嘴里时不时嘟囔着:“不行不能再跪了”
寒江愁眉不展,问:“大人,这到底如何”
御医道:“定安王殿下坠水,又在夜中着了寒凉,微臣已吩咐人去煮了药,一会儿喂下,若天亮前能退热,大抵是无妨的。”
寒江问:“那脚伤如何”
“未伤骨头,只是肿的厉害,微臣开些消肿化瘀的药,湿敷于脚上,仔细将养着,不出半月便可痊愈。眼下要紧的是退烧”
声音断断续续飘进风临的耳朵,越来越沉,她隐约觉得自己行走于一条漆黑的路,再一睁眼,又回到了凤鸾宫前。
淅淅沥沥的声音,砸在她的心房,将她带回了五年前的那场雨中。
那年,武皇怀二皇子风依云,临盆在即。
临近午时,皇夫被人唤走,风临乖乖在殿中等姐姐放课回来,一起用膳。
一日,两日,三日。
皇子降生的喜讯早已传遍宫中,可皇夫还是没有回来。这三日风继没有去上课,老实呆在宫里等着,越等越着急。
别说是皇夫了,便是皇子降生,也只是听宫人们传的,那边没有派一个人来栖梧宫告知。就像是有意忽略了这里。
父亲不归,母亲没信,老师也见不到,风继有些慌张,又不敢留妹妹一人在宫中。这几日风临已哭了六七回,若她再走了,只怕妹妹要吓坏了。思来想去,风继索性把她抱着一起去。
小小的人儿抱着风临,一路往凤鸾宫跑,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到了凤鸾宫门口,满怀期待踏入门去。结果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瞬间变得冰凉。
满地熏人的香灰,缭绕的烟雾,皇太夫端坐于廊下,手里慢慢拨弄着佛珠,时不时品一口茶。
在满宫恼人的香气里,一个虚弱,佝偻的身影跪在房前。那背影如同一张薄纸,一阵小小的风都吹得他摇摆不定。苍白的手死死撑在眼前的地砖,无力支撑着几乎趴在地上的身躯。
“父亲”
听到稚声呼唤,那背影明显一颤,微微回过头,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直直撞进二人眼中。
皇夫嘴唇咬的一塌糊涂,黑红的血干涸在唇边,唇上满是狰狞的牙印,这是他支撑不住时咬的。两只眼下蓄着浓厚的黑晕,面色惨白,连着指尖都没有血色。
他被皇太夫扣在凤鸾宫,足足跪了三天四夜,中间只喝了一点点水。两条腿已然失去了知觉,全靠手强撑着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