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不是他注定不可能继承皇位,又怎可能,拥有这广袤的土地,与自由
“未知生,焉知死”
“未知生,焉知死。”
“各位各位好好跟老夫念”一名银须老人对着众多孩子又一次叮嘱道,“未知生,焉知死”
“未知生焉知死”
沉闷的学堂里,连古老的楠木廊柱都染上了昏昏欲睡的气息。
听孩子们的声音稀稀拉拉,银须老人依旧不愿放弃,苍老的颈部遍布皱纹,他吊高了喉咙嘶吼:“未知生,焉知死”
“未知生焉知死”
不过是一群孩子。
不论是死,还是生,于他们而言都还只是无意义的字符而已。
学堂里有些孩子学得认真,乖巧地跟随先生一句一句朗朗诵读。他们被自己的父母祖辈寄予了厚望,希望他们在长大后,顺顺当当地进入这个世界,安稳地融入整个族群,融入整部历史,正如他们的父辈一样。而若一个人想要安稳地融入世界,有一个秘诀,那就是:对世界的认识,永远只停留在字符表面。
因为超出一步,便是越过雷池,便再也回不去了
字符是牢笼,亦是避风港。那之外是雾茫茫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踏空便万劫不复。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苍老的先生是对的。
字符是对的。
跟着读,是对的。
可有几个人,却明显心不在焉。
朱景深并没有跟随先生诵读。一双童年美目沉沉地望着遥远的前方,似乎在沉思着别的事情。
朱荃桌上书摊开着,只不过,他手握着一支笔,在上面漫无目的地信手涂鸦。
雍静则干脆明晃晃地翻着闲书,上面还有图画,没有时不时地发出笑声,是她对这个肤浅的课堂能够表现出来的最高尊重。
剩下的孩子,或许心里都在猜想,这次的先生,又能撑几日
朱莀转头望去,果不其然,慕如烟又同往常一样,趴在桌上睡着。
固执的老先生对着孩子们严厉嘶吼,却独独当作没有看到沉睡的慕如烟一样。
那种视而不见不是因为忽视,而恰恰是因为,恐惧。
谁都知道,学堂里最不能惹的就是慕如烟。虽说她从不会做出任何失礼张狂的举动,一次都没有。她只是常常心不在焉,沉沉睡去。
满口学究,仿佛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知识与智慧,但那丝毫不会妨碍他们真切地知道若让那个小女孩不悦,哪怕是一分一毫,他们的荣华富贵便毁了。
于是,他们把她供着,当作无法言说的神灵,当作现世兑现的富贵,默默地供在角落里,小心翼翼不去惊扰。
朱莀的唇角露出一丝讥笑,轻声道:“一帮懦夫。”
听到声响,银须老人看着朱莀道:“世子有何高见”
“我有何高见”朱莀强忍着笑意,“还不是因为我们对死考虑得太少了。”
“嗯”老人双目一圆,浑身上下像是提起了万分的精神。
“若不正是因为我们对死亡考虑得太少了,这世界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所以应该是未知死,焉知生。”
朱莀清澈的童音,不疾不徐,平淡恣意,却仿佛充满了一种力量,绕梁不去。
朱景深收回了远去的目光,朱荃停下笔来,雍静合上了画册。
世界为之停滞不前。
慕如烟依旧沉睡。
“这、这世界、什么样子”老先生支支吾吾地组织着措辞。在王公贵族的孩子们面前教课,是对凡人的一场极大的考验。对方是尊贵的东安王世子,对他的话,不论多么荒唐多么放肆,既要认真对待,又要维持作为一个先生的威严
一个先生的威严。
银须老人清了清嗓子,昂起头来,正要纠正朱莀的无忌童言。
什么叫做“这个世界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可是在陛下治下,千秋盛世,河清海晏,遍地祥瑞你们难道不该,为自己活在这个世界,而感恩,而
“若不正是因为对死亡考虑得太少了,”朱莀没给老人说话的机会,沉沉殿宇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他只是目光清洌,口齿澄明,“你又何必,都不敢叫醒一个在课上睡觉的孩子”
怀着尊敬的心情,邹准昂着头,默念了一遍建筑外墙上的诗句。
背后是群山和慢慢隐入黄昏的都城。
这首短诗是怀德太子先帝的父亲所作。诗的字迹因为岁月的关系,已经斑驳朦胧,与建筑本身,还有整座南山的云烟与鬼气更加相衬了。
南山上的这座晶莹建筑,就是在怀德太子在世时落成的。做了一辈子的太子,临到老去,却将皇位顺让给了自己的孩子。这种高贵在世俗人眼中常常意味着失败,是以,渴求名利的权贵对南山总是敬而远之,或许也是有缘故的。
据说成诗时还有过一个插曲。
南山水晶宫建成,有人悄悄谏言怀德太子:此水晶宫是要留存千秋万代的,不如暗中请当今最有诗才的大儒代笔,署以太子之名作出最佳妙的诗句,刻于宫墙。
自古以来,多少王侯将相,不都是这么做的么。
可怀德太子婉拒了。
正是因为要留存千秋万代,所以才必须自己写啊。
与其说是为了留名,不如说,是为了留下真实。
邹准又默念了一遍斑驳的诗句,嘴角不由温柔上扬。
文采确实欠佳了些。
这样的诗句,在世俗人眼中,又一次,意味着失败吧。
也好。
当世人还没有准备好迎接“真实”之前,南山,还是这样的好。
走上高台,已有两人坐着品茗。玉台上摆着各种玲珑精巧的小食茶点,都染上了夕阳余晖。暖炉枝桠作响,不时从里面蹿出星火。巨大的廊顶若即若离地包覆住高台,神奇般地将冬日的寒气挡在世外。
两人凭阑而坐,款款而谈。他们之外是西沉的天空,还有无尽的深渊。
邹准看到白晏在场,又惊又忿。
那日早朝,朱莀眸露妖光,对邹准道:“我知道个好地儿,到时一起去啊。”
邹准今日接到邀约,便踏着斜阳来到南山半山腰上的水晶宫。
这里原本计划是一处贵族的度假地,但建成后不多久,怀德太子妃就因双生子难产而亡。那之后,为了新的太子妃人选,整个国家没少流血。??
所以久而久之,人们对于这座水晶宫,连带着整座南山,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邹准应约而来,却没料到朱莀会把白晏也约上。
白晏还小,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
然而看到白晏少年稳重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紧张、又有一种坚定的光芒,邹准意识到,白晏今日来此有他的目的。
应该是得知姚胜被判以野蛮残忍的凌迟之刑,为他求情而来。
以白晏的心智,他早就了然,解铃还须系铃人。朱莀是背后始作俑者,又在朝臣中有巨大的影响力,若他愿意做出让步,事情或许会有转圜余地。
入席,举起茶杯,邹准暗叹一声。不论自己如何抗拒,眼前的少年,终究还是长大了。
说到底,牵连与否不论是否愿意承认,其实白晏早就身处其中了。
是鲜血,亦可说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将他不由自主地召唤到了这里。
“怀德太子妃用尽全力诞下了双生子之后,便陨了。”
三人聊起这座水晶宫的历史,听邹准解说,白晏才知道,先帝是怀德太子的第二任太子妃诞下的。第一任太子妃因难产而亡,留下了一对双生子。可正如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双生同颜是无法继承皇位的。这也是为什么权贵们会为了新的太子妃人选而大动刀戈、血流成河的原因:未来的储君必然出于下一任太子妃的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