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9章 微光破茧
邺城北城,周章那处小小的院落,在秋日的肃杀中更显逼仄。
逼,若是以篆体来看,逼字由辵和畐两个部件组成,辵象征举着旗行进,畐自然是表示财产,而在后世简化的过程当中,本意渐渐地被人淡忘,而下三路的意思反而让百姓民众印象深刻。
不知晓其本意的年轻人,见得此字,便是眉飞色舞,挨挨碰碰,露出兴奋的笑容。
荷尔蒙决定了性冲动,不分男女。
周章也是如此。
他几乎都快忘记了他来山东中原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至他的下三路,他的肚皮,他的屎尿屁,提醒他的屁股究竟是在哪里……
总不能挂在树上吧?
周章的院墙不高,勉强能隔开外界的视线,却隔不断日益浓郁的绝望气息。
几株原本该在此时结实累累的枣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无声的乞讨。
别问为什么不结果,为什么没有了叶子……
没啃树皮,已经算是周章手下,哦,嘴下留情了。
当然,更重要一点是树皮真的难啃。
树下原本开辟的一小片菜畦,也早已在围城初期,就被周章自己小心翼翼地摘取干净,如今只剩下干裂的土块。
官舍每日配给的粮食,分量越来越少,品质也越来越差。
周章官卑职小,能分到的份额本就有限,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那点精细的粟米,若是放在平日,或许还能勉强果腹,但在这不知围城何时结束的当下,就显得尤为珍贵
这不仅是粮食,而且还是货币。
周章提着大半都是空着的米袋,里面装着今日刚领到的,掺杂了些许沙砾,但还算看得过眼的细粮,步履沉重地走向连接南北城的关卡。作为农事官,曾经是曹军体制内一员,他拥有可以在限定时间内通行的符节,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利用的特权。
关卡守卫的兵卒认得他,例行公事地检查了符节,目光在他手中的米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非常的复杂,混杂着贪婪,羡慕,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当粮食成为硬通货之后,就体现出超价值的作用。
不仅是可以用来吃,还可以用来换,甚至是换个人……
城内有不少人,用粮食在南城淘换了一批。
兵卒以为周章也是准备淘换个使唤丫头,或是备用食物。
周章低下头,匆匆穿过那道象征着天壤之别的门洞。
一踏入南城,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污浊。
不再是北城那种刻意维持的、带着紧张秩序的清净,或是整洁。
毕竟南城没有卫生城市的评比活动。
扑面而来的,属于邺城底层民众百姓最真实的混乱与衰败。
街道两旁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人们,或坐或卧,了无生气。
孩童细弱的啼哭声,病人痛苦的呻吟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声咒骂,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在角落,散发出腐臭的气味,与一种……
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度不安的腥气混合在一起。
周章的心提了起来。
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但是现在又陌生的面容。
那些农户,曾经在田间地头,用充满希望和感激的眼神看着他,听他讲解代田法、新式耧车的使用。那时,他看着绿油油的禾苗,看着沉甸甸的穗头,心中也曾涌起过一丝成就感,仿佛自己带来的技术,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可现在……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老者,蜷缩在破败的屋檐下,曾经健硕的身躯如今只剩下骨架撑着松垮的皮肤,眼神浑浊,对周章的经过毫无反应。旁边一个妇人,正用瓦罐熬煮着些什么,罐子里翻滚着可疑的,颜色深暗的块茎和叶片,或许还有草根,几乎没有半点粮食的影子。
周章低下头,不敢多看。
曹氏官府有令,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屏蔽,禁言,茧房。
周章走到一个他曾多次往来,相对熟悉的农户院外。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院内空荡荡的,鸡笼鸭舍早已空空如也。
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正蹲在地上,用一把钝刀费力地削着一块树皮。
李……李大哥?周章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汉子抬起头,看到是周章,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警惕。他扯了扯嘴角,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审视的看着周章,然后不由自主地被周章手中的米袋吸引住,就像铁屑遇到了磁铁。
周……周农丞。李氏汉子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沙哑,很是费力的挪开了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树皮,你……您怎么来了?
周章将米袋放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李大哥,这点细粮,换些……换些能顶饿的粗粮,或是……周章他艰难地开口,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细粮换粗粮。
其实,是周章想差了……
因为周章原本认为,细粮换粗粮,是一种剥削,是一种借官吏身份的不公,所以他感觉有些羞愧。毕竟在平时,官府可能要求农民将细粮作为赋税上缴,但有时因仓储或调配需要,会允许用粗粮按一定比例折算替代。这种折算往往对农民不利,成为变相剥削。
但是周章没考虑到现在的情况……
李氏汉子不由得死死的盯着米袋,喉头滚动了一下,半晌后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低声道:周农丞……您是个好人。但……但现在的南城,粗粮……哪还有粗粮啊……
周章知道粗粮果腹,难道南城的百姓民众就不清楚?
李氏汉子苦笑着,指了指屋内,又指了指周边,家里能吃的,早就吃光了。树皮、草根……也快没了。
李氏看着周章的米袋,又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周农丞……你这……要小心些……
或许是周章前来的时候没走阴暗小巷,或许是周章之前在邺城左近做农官之时也算是结了不少的善缘,总之周章这种提着米袋,犹如幼童抱金招摇过市的行为,一路而来没有遭到袭击。
周章不傻,见状便是连忙将米袋稍微用衣袍盖了盖,但是心沉了下去,那……那官府没有赈济吗?不是说每日都有百石……哪怕是一些麸皮……
百石?!李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提高,哈哈大笑了两声,脸上露出了明显又有些压抑的愤懑,北城的老爷们自己还不够吃呢!哪会管我们这些南城贱民的死活!坊门锁着,没有符节路引,便不让出,也不让进,说是防骠骑细作……嘿,细作?我看是防着我们这些饿疯了的人去抢他们的粮吧!
周章无言以对。他知道李氏说的是事实。
陈群的那套管控措施,表面上是为了稳定,实则将南城百姓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那……那你们……周章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不敢问下去,但那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内心。
李氏看了看四周,放下手中的钝刀,才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周农丞,您是体面人,有些事……就别打听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周章的米袋,您这细粮……还是自己留着吧。在南城,这东西……太扎眼。而且,也换不到什么了粗粮了……真的,换不到了。除非是换……你不会想要换那种东西吧?
最后几个字,李氏几乎是咬着牙着说出来的,透着些难以描绘的悲伤和痛楚。
官府遮着眼。
官府不让说。
说了,会被屏蔽。
周章将带来的米袋留在了李氏之处,没有拿走。
他家里还有一些存粮,但是比起李氏,以及南城的百姓来说,已经是好太多了……
离开李氏家,周章失魂落魄地走在南城街道上。
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似乎越来越浓。
他下意识地顺着腥气,探头看向一处相对偏僻的巷口。
然后,他看到了。
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几乎被坍塌的土墙遮掩。
如果不是特意去看,他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里。
一个简陋的、用破布和木棍支起的棚子,门口挂着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木板,上面没有任何字样。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在棚子旁边,一根歪斜的木杆上,赫然用粗糙的草绳悬挂着几块……
肉。
周章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扶住旁边肮脏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所有关于农事增产的努力,所有希望通过技术改善民生的理想,在这一刻,在这悬挂的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如此……
毫无意义。
他带来的农业上的技术,所增产的粮食,最终去了哪里?
周章他知道答案,但是之前装作,或是觉得只要让北城的那些权贵官僚先富裕了,南城的百姓民众多少也能沾点光……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即便是填满了北城权贵的粮仓,养肥了中饱私囊的官吏,也没能让这些最底层的,亲手耕种土地的百姓民众免除痛苦!
这些年,他周章,周子丰,寒窗苦读,钻研农学,从兖州到关中,再从关中奉命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