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7章 虽鞭之长,不及马腹
邺城北城的丞相府官廨之中,相较于外界的喧嚣混乱,此地倒也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陈群独坐于官廨厅堂之内。
高高低低的雕梁画栋,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城外方向的厮杀与呐喊。
只有偶尔特别巨大的撞击声,或是骤然拔高的惨嚎,才能穿透这厚重的隔阂,在他耳畔留下些许沉闷的回响。
子曰:君子不忧不惧。
陈群自诩,这一点,他做得不错。
骠骑军现在都是试探性的攻击,不可能立刻会给邺城造成什么伤害。之所以现在喧嚣无比,只不过是骠骑军虚张声势罢了。
骠骑军也需要扎营,需要让战马休息,喂料,还需要打造一些攻城器械……
想到攻城器械,陈群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关于潼关,以及后续的一些战报。
火药,火炮!
雷霆之威!
不过幸好的是,陈群没有在这一次前来的北域骠骑军中看到这些东西……
这也是陈群为什么现在可以安坐在丞相府官廨之中的一个原因。
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那部曾被他与曹丕寄予厚望的《邺城守御令》。
竹简精致,字迹工整,条分缕析,堪称守城方略的典范。
可是陈群目光落在这一份沉甸甸的典籍之上的时候,却露出了几分无奈的苦笑。
外面的混乱,武库兵器的失效,民心的离散……
这一切,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或者说,这一切,本就在他推演的无数种可能之中。
陈群缓缓合上眼,叹了口气。
脑海之中,幼时诵读《论语》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在耳畔幽幽响起:子曰:君子不器。
彼时启蒙恩师须发皆白,谆谆教导:君子当如瑚琏之器,宗庙之贵,非寻常皿盂可比。其志在道义,通权达变,不为具体琐事所拘泥,不为一技一能所束缚。
那时的他,懵懂点头,只觉得君子不器四字,气象宏大,令人心向往之。
甚至特意以这四个字写在了自己的床榻之前,作为警醒之言。
他从小立志,要做那统筹全局、执掌大道的君子,而非埋头具体事务的小人……
要君子不器!
他要做通才。
这一点,他确实也做到了。
博学多识,融会贯通。他理解世间万事万物的道,而不仅仅是掌握具体的术。
他也算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不仅懂政治,还懂经济、文化、历史,还是一个学者,也能贯通人文和地理。
但是么……
可如今……
陈群不由得低声叹息了一声。
声音幽幽,很快的淹没在了外面的喧嚣之中。
不为具体琐事所拘泥?
所以他可以无视武库校尉李贲在验收弓弩时,那闪烁的眼神和刻意加重的语气?
可以默许仓曹掾史在汇报粮储时,那看似详尽实则避重就轻的账目?
可以放任那些被强征的工匠,在皮鞭下进行着徒有其表的修复?
因为他陈群是君子,是谋国之士,目光当着眼于天下大势,邺城攻防,岂能整日纠缠于一张弓、一石粮、一口井的细枝末节?
那岂非自降身份,成了自己所鄙夷的器?
这似乎是对的,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对。
又是一阵隐约的、沉闷的撞击声从北方传来,伴随着砖石垮塌的细微震动。
陈群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斋角落摆放的一盆兰草上。
那是他颇为喜爱的佩兰,花叶清香。
这是他用来暗喻自身清雅之物。
此刻却因城内外事务繁重,仆从也鲜能轻易进入厅堂之中,导致叶片边缘已有些许干涸泛黄了。
或许是秋冬将至了?
陈群提起一旁的水,略微浇灌了少许。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句话,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多么精辟的论述。
陈群以为自己是能够周的。
然而现实是,他陈群想要周,想要团结邺城上下所有力量,却发现举步维艰。
城中各股势力盘根错节,曹氏、夏侯氏自成一系,颍川同乡、冀州本土、兖豫旧部……
彼此之间,比的现象无处不在。他若要强行整顿,深究武库、粮仓、工役中的种种弊端,势必要触动这些已经比在一起的利益网络。
届时,恐怕骠骑军未至,邺城内部自己就先分崩离析了。
所以,他只能打着周的旗号,进行妥协。
他默认了这种比的存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还不得不利用这种比。
让那些贪婪的校尉、掾史们去管理武库、粮仓,因为他们比得更紧密,更能有效地驱使下属,哪怕这种有效是以牺牲质量和长远利益为代价。
让那些彼此勾连的官吏去维持坊市秩序,征调民夫,因为他们更能理解上意,更能果断地执行诸如坚壁清野、封锁坊门之类的严苛命令。
至于这些命令执行下去,底层民众会如何想,如何承受?
陈群其实知道的……
但是他可以装作不知道。
陈群的脑海中,再次回荡起少时读到的句子: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是了,这便是理由。
他经常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说得多了,任何时候都变成了非常时期,非常之法也就变成了常见规定。
比如……
再比如……
陈群难道不知道那些一道道的非常之法,年年月月动不动颁布,修正,暂行,临时的各种法律规章其实都有问题?
可是他只能是一遍遍的说服自己,表示那些普通民众目光短浅,难以理解坚守邺城的重大战略意义,难以体会为了大局做出必要牺牲的深意。那么,就不必让他们知之,只需用强力和秩序,使由之即可。
关闭坊门,隔绝南北,严格管制,都是为了保护他们,为了稳定大局。
至于这过程中产生的怨气?
陈群也同样找到了理由,那不过是小人的比而不周,是不可避免的阵痛。
让小人继续苦一苦,忍一忍就好了。
陈群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喧嚣,仿佛就在耳旁。
模糊。
他可以去城墙上听的清楚,可是他现在却在官廨之中。
他能想象到北城墙上,那些整饬一新的弓弩在实战中变成笑话的场景;也能想象到南城坊间,那些被紧闭在门后的百姓,在饥饿与恐惧中逐渐滋生的绝望。
这一切,他都知道。
但他无能为力。
或者说,他选择的的方式,就是维持这个表面上的周,这个建立在沙滩上的、脆弱的平衡。
他还要用,他也只能用,这些他知道有问题的官僚体系,去压制可能出现的更大问题……
他不愿意去承认的问题。
只要不正视,不承认,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问题。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陈群低声呻吟着,仿佛在为自己寻找支撑。
他自问,自己未曾结党,一切所为,皆是为了曹氏社稷,为了邺城安危,这算不算矜而不争?
至于那些官僚的贪腐、欺瞒,那是小人之行。
他不去做,就能体现出自身的高洁,似乎就很好了……
就像是他养在厅堂里面的那佩兰。
然而,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
这真的是不争吗?
还是因为不敢争?
因为一旦去争,去彻查,去整顿,就可能揭开整个旧官僚体系脓疮,暴露出其无可救药的腐朽,从而动摇统治的根基?他陈群,以及他所代表的这个阶层,本身就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又如何能挥刀自宫?
更可怕的是即便是挥刀自宫了,也未必能成功?
他想起了父亲陈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