锯齿形的六角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落到房顶树梢上,留下隐约白色,地面则如张开嘴巴的怪兽将美丽雪花全部吞噬,一点都不惜花冷玉。
早上六点,天空黑暗如漆。
侯海洋和付红兵在县公安局单身宿舍里聊到凌晨两点,此时正蒙头大睡。木门传来“咚咚”的踢门声,门外传来一声吼:“付红兵,赶紧到楼下集合,紧急行动。”
付红兵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床上跳了起来,对睡眼蒙陇的侯海洋道:“我们有紧急任务,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楚,不陪你了。”参加了多次训练,动作还算利索,拉开门时,皮带已扣好。他和侯海洋都有一米八,正是年轻帅气的年龄,扣好皮带,腰细肩宽,很有些爽利劲。
侯海洋从被窝里伸出头,道:。我等会儿就走。寒假我要给霸道鱼庄送鱼,到时请你喝酒。”
“我没有寒假了,派出所安排在初一、初二、初三值班,我们这种新毛头补全部都顶在一线。等明年成了老板凳,就有更新的新毛头来顶我们的位置。”付红兵说话之时已经跨出了门,他又退了一步,回到门口道:“卖鱼只是暂时的,你别把这事当成事业。”
侯海洋没有回答,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在空中招了招。听着走道上“咚咚”的杂乱脚步声,他在床上又眯了几分钟,翻身起床。拿起茶杯,从水瓶里倒了些温热水,喝了几口,胸腹就有一股暖意。
拉开门,门外的寒风吹得他打了好几个哆嗦,让他立刻从睡眠状态里跳了出来。楼下水泥坝子里站了几十个穿着警服和作训服的警察,他们还没有集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嘴前冒起一团团白雾。一辆警用桑塔纳从外面开了进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一位魁梧汉子跑到车边,向车内人请示几句,小跑回来,声音洪亮地发出了口令。
警察们散乱地站在院中时,与寻常百姓没有区别。有了统一的口令,集合在一起,他们迅速变成一支有纪律的部队。付红兵个子高,站在队伍前列,收腹挺胸,精神格外饱满。魁梧汉子站在队伍前交代完任务,队伍井然有序地上了停在外面的大客车。随着几声喇叭响,公安大院恢复了平静。
侯海洋血气方刚,内心深处有铁血英雄的情节,看到如此场景,浑身血液燃烧起来,对这支队伍充满着渴望和向往,对能够成为其中一员的付红军颇为羡慕。
他有两次机会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阴差阳错与这支队伍失之交臂。第一次是巴山县面向社会公招警察,付红兵得知信息以后立刻给远在新乡小学的侯海洋写信通报这个重要信息,这封关键的信件到了新乡就尸骨无存,至今不见踪影。等到侯海洋知道了此信息,已经错过了报名时间。第二次是参加完茂东市篮球比赛以后,被喜欢打篮球的县公安局局长高智勇看上,有意借调他到县局工作,若不是发生了新乡录像室事件,他已经借调到公安局办公室。
两次错失良机,让他只能在楼上观望警察们的行动,他没有嫉妒付红兵,只是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离开公安局宿舍时,内心充满苦涩。
侯海洋与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杜强约定早上九点在县委招待所门口见面,此时尚早,他沿着巴山大道步行前往县委招待所。如孤独的野狼行走在县城街道上,寒风扑面,割得脸上皮肤发疼。他给自己鼓劲:“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一定要想办法脱出困境”在寒风中每走一步,改变命运的强烈欲望便增加一分。
巴山县城在大唐置县,历史悠久,名人辈出。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说,县城建设确实不怎么样,县城人都戏称住在“七十一条街”
“七十一条街”是“其实一条街”的谐音。1991年,县城首幢十六层高楼在老电影院原址上拔地而起,“巴山大楼”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成为县城的最高点。在这幢大楼四周,分布着一幢连接着一幢的灰色砖楼,这些火柴灰楼更衬托出大楼的巍峨。“巴山大楼”修好以后,茂东市头头脑脑们还专门来剪彩,评价很高,此楼便有茂东县级城市第一楼之美誉。
巴山大楼一楼和二楼聚集了一些综合部门,三楼以上是住宅。这幢楼原本是科级干部才有资格人驻,可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巴山县以前从来没有电梯楼,电梯的安全性以及将来或许产生的维修费用让县城头头脑脑的家属们都不愿意人驻,反而便宜了一些年轻干部。他们胆子更大一些,头脑中框框少一些,得到了购买集资建房的资格。年轻人住进了电梯房,各局行的头头脑脑又觉得吃了亏,还传来不少怪话,把当时的分管副县长气得拍了桌子。
在巴山大楼左侧约三百米处有一片绿化很好的地块,这是县委、县政府所在地。继续前行约五十米,便是县委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原来是一圈青灰色围墙,围墙内有两幢苏式建筑以及几十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在思想解放的理论推动下,县委办将灰色围墙拆掉,修成一圈门面房。有了门面就意味着有了租金收人,往日紧巴巴的县委办顿时宽裕起来,普通干部在节日、年终拿到的奖金比前些年要丰厚不少。
侯海洋参加工作时间太短,还不知道发生在县委招待所附近的有趣故事。他在县委招待所门前寻了家豆花馆子,点了一碗豆花、一份红烧肥肠,刚要动筷子,吃惊地见到吕明走了进来。
侯海洋与吕明是巴山师范的同班同学,读书期间互相都有点小意思。毕业以后,两人分配到一南一北最偏僻的乡村小学。同是天涯沦落人,让阻挡两人之间的玻璃窗被意外推开,在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两个迷茫的年轻人正式明确了恋爱关系。半年时间过去,现实的压力迫使这一扇玻璃窗无声无息关掉,一场恋爱还未轰轰烈烈展开便提前结束。
亲手关掉这扇窗户的人是吕明,爱情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她作为全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长女,为家人分忧,照顾好弟弟和妹妹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和侯海洋之间存在着两个不容易跨过的鸿沟。一是距离。她分到铁坪小学,侯海洋在新乡小学,两地相距接近六个小时的车程,走一趟得一天的时间,十分麻烦。他们两家人都是最普通的村民,两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新老师,短时间内没有调动的可能性。二是经济。铁坪和新乡都是偏僻乡镇,镇里为了保干部、老师工资,不断加大农业税、提留统筹等税费的征收力度,搞得干群关系对立,纠纷不断。尽管镇里用了不少办法,无奈经济条件差,税费总量少,镇政府腰杆不硬。这半年以来,镇里拖欠了干部和教师不少工资。
六个小时距离和拖欠半年工资,这两个现实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吕明心里,使得爱情的甜美滋味大大褪色。正在她仿徨时,已经调到县财政局工作的朱柄勇乘虚而入,其优越的现实条件让吕明无法拒绝。
这一场刚开始就结束的恋爱,让侯海洋手臂上多了几个烟头烫出的伤疤。烟头的温度很高,戳在皮肤上立刻就会留下伤疤。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往往喜欢用烟头在手臂上制造伤疤,表达自己的悲痛。侯海洋得知吕明放弃自己以后,毫不犹豫用烟头烫了手臂,一来是确实悲伤,二来为了表达悲伤。
正在专心享受肥肠美味的侯海洋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吕明,他将嘴里的一块肥肠图回地吞进肚子里,问了一句没有营养的话:“你吃早饭”吕明更是吃惊,碎不及防之下,脱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往日恋人出现在眼前,让侯海洋百感交集,他还是显示出了男人的胸怀,道:“我刚从付红兵那里出来,你吃点什么”
吕明此时哪里有吃饭的心思,低垂着头不说话。昨夜,朱柄勇想方设法劝说吕明住在新装修的家里,吕明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选择与朱柄勇谈恋爱,上床是必然之事。可是她对于此事很抗拒,尽量想把上床的时间朝后拖,甚至连接吻都是能躲就躲。她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朱柄勇留宿的建议,只是让他抱了抱,亲了亲,依然住在县财政局招待所
早上起床,朱柄勇临时有事,匆匆忙忙跟着一位副局长到乡镇去了。吕明不愿意在县财政招待所吃早饭,出了门,一路寻来,在县委招待所院外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豆花馆子此时骤然看见侯海洋,她就如被针刺到了心窝子猛然颇抖起来,说不出话
距离上次在天然气公司的偶遇只有十来天时间这十来天,吕明茶饭不香,睡眠不足,因此脸颊清瘦,皮肤干燥,整个人显得很憔悴。内心挣扎一会儿,她还是坐在侯海洋对面。
侯海洋看了消瘦的吕明,心痛得紧,道:“一碗豆花,再来一份大豆排骨汤。”
吕明仍然低着头,沉默着。
“我昨晚住在斧头在公安局的单身宿舍里,公安局早上有紧急行动,我就自己出来吃早饭。”侯海洋见两人坐在一起实在尴尬,无话找话。
吕明轻轻嗯了一声,仍然将头低垂着,突然,大颗大颗的眼泪奔涌而出,如珍珠一般落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在接到吕明的分手信以后,侯海洋有痛苦也有愤怒,多次想当面质问吕明为什么这么快就变心。此时与吕明偶遇,看着她伤心忧郁的表情,瘦得变形的脸颊,愤怒不知不觉被瓦解,涌起来的是无奈、忧伤和不服。
吕明深受琼瑶小说影响,将爱情看得格外圣洁和美好。她心里藏着五彩斑斓的爱情梦幻,眼看着就要实现,谁知毕业后才知道现实压力之巨大,她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她自认为自己是背叛者,一直不敢当面向侯海洋解释分手的原因,更不敢奢求侯海洋的谅解。
两人面对面坐着,吕明没有动筷子。
侯海洋不停地吃着,鲜美的肥肠和豆花变得寡淡无味,没有了往日生动活泼的滋味。他越吃越难受,终于将筷子放在桌上,干脆将话题捅开:“你作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遇到了难题。我现在虽然只是普通穷教师,但是凭着我的能力和努力,肯定能改变我们的命运,你为什么不给我奋斗的机会”
吕明用手背擦着眼泪,道:“我父母都在农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作为长女,我得对家庭负责任。小弟小妹都要到铁坪中学来读书,他们最多就是拿点米来,其他费用都由我来出,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侯海洋只觉得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从腹中升起,道:“有天大的困难都可以两人承担,你怎么会作出这种选择,是对自己的感情不负责任现在我在教书的同时,还开始学着做生意,每月赚个一两千块不成问题,完全能够照顾你的弟弟妹妹,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疽自作出决定,心真狠,说到这里,他想着完全可以解决的问题居然弄成这样,猛地拍了桌子,桌子发出了轰的一声响。
餐馆老板闻声走了过来,他见到两人模样便猜到是小情侣闹别扭,不高兴地道:“要发气到外面去,别在我这里拍桌子。”
话音未落,侯海洋站了起来,瞪着眼道:“你,话多。”
侯海洋人高马大,拳头紧握,目露凶光。餐馆老板阅人无数,马上明邮良前年轻人不好惹,退到一边,沉着脸不说话。
吕明也站了起来,仰着头,道:“我对你狠心,对自己更狠心,这辈子,我欠你,好不好”她夺门而出,泪流满面。
侯海洋呆呆地看着门外,吕明的背影瘦弱纤细,透着一些凄凉,渐渐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闷坐一会儿,侯海洋离开小餐馆。县委招待所不远处就是县财政局办公楼,进进出出的人都身穿淡墨色制服,肩膀上是硬硬的肩章,一个个脚步轻快,充满着自信。侯海洋十分痛恨眼前这些穿制服的财政局干部,他咬着牙,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人样,要出人头地,要让吕明明白她的选择是多大错误。”
距离约定时间尚早,侯海洋沿着“七十一条街”疾行。在吕明离开以后,秋云无意中闯进他的生活,或多或少地减轻了失恋的伤痛。他在“七十一条街”来回走了两遍以后,强行将思路转到如何应对杜强到新乡钓鱼之事,迫使自己恢复平静。
县公安局办公室杜强主任是霸道鱼庄的实际老板,若不是新乡镇出产的尖头鱼品质远远高于巴河其他支流所产的尖头鱼,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村小教师专程来到新乡镇。
侯海洋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将乡村教师的角色转变为鱼贩子时,他充满信心。凭着隐秘暗河里的淡青色尖头鱼,新乡镇牛背陀村小教师有资格与霸道鱼庄老板平等地讨价还价。
传统的说法是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在实际生活中,人和人的不平等随处可见,有先天的身体和智力上的不平等,更多是后天家庭环境、出生地点造成的不平等。可以这样说,大部分人从起跑线开始就要经历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