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大学好比十月怀胎,毕业即为分娩,不论顺产还是剖腹产,总要告别胎盘,从一个母体进入另一个更庞大的母体。
毕业聚餐,免不了痛饮痛哭,以及痛诉衷肠,情绪饱满,婴儿一样。
都在酒里了,喝喝喝,挽着胳膊喝,搂着脖子喝,额头顶着额头泪眼婆娑。
难得的天性解放,难得的真心话大冒险。
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忏悔时刻,最后的表白时刻。
不管说了什么、听了什么,都在酒里了
四年里他都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众人瞩目的焦点,端着杯子来敬他酒的人尤其多,白的、啤的、红的,酒来碗干,频频拥抱。
他很快就喝大了,醉得眼睛睁不开。
跌跌撞撞地冲出小酒馆回学校,门槛太高,一个踉跄,他栽到一个细弱的臂弯里。
太巧了,那个臂弯好像是刻意在等待着他一样。
细细的胳膊扶在腋下,撑着他的重心,太沉了,压得扶他的人一起东倒西歪。他摇晃着脑袋,努力地想:女朋友早已分手这个姑娘是谁呢
陌生的姑娘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扶着他,从小街扶到学校后门,再到男生宿舍旁。
舌头浸透了酒精,肿胀得塞满了嘴,他醉得说不出话,灯太暗,头太晃,也看不清姑娘的模样。
走不动了,他瘫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摇晃,姑娘蹲在他面前。
隐隐约约中,他听到那姑娘长叹了一口气,尾音是颤抖的
他有心抬头去询问一下,脖子刚一伸直,却哇的一声,吐在姑娘那件小洋装上。
他被自己制造的洪灾熏酸了鼻子,哇的又是一口。
清醒过来时已是次日午后,他仰躺在宿舍的床上,压摁着快炸裂的脑袋。
他当然不知道,隔壁女生宿舍楼的某张床上,小师姐抱着膝盖,从午夜坐到午后。
她拥着半床被子,裸着身体发呆,床头的脸盆里泡着那件酒气四溢的小洋装。
然后就毕业了,一干人等就此各奔东西分道扬镳。
除了他和她。
他应聘上一家大公司,去了北方。
小师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去了北方,同一个城市,同一家公司。
当然不是巧合,当年她怎么打探他的高考志愿,如今就是怎么打探的他的求职意向。
他们参加的是同一次招聘,小师姐排在他身后五六个人的位置,和在学校食堂里打菜时一样。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他是恒星,她是无名小行星,这场暗恋好比一条公转轨道。
她跟着他的引力旋转,从高中到大学,再到陌生的北方。
北方的写字楼里,他们的工位只隔着一堵墙。
太巧了,几乎和在必胜客时一样。
也不知命运是在毁她还是帮她,总是安排她站在他身旁,却又堵上一面墙。
环境一变,风云骤变。
他出类拔萃了整四年,忽然间发现自己不再是人尖子了。
学生时代的光圈忽然一下子断了电,随之弥漫而起的,是现实世界的硝烟。
每一个工位都是一个碉堡,每一间办公室都是一个战壕,每一声电话铃声的响起,都是冲向客户的集结号。
他这样的新人小卒子必须绷紧了神经才能跟上大部队的急行军,掉队的只能掉队,这里只有督战队,没有卫生队,更没有收容队。
四年的大学生活毕竟宠坏了他,多少有些眼高手低,工作难免有些失误和疏漏。
他这样的新兵一没靠山二没背景,帅气的外形不仅不加分,反而放大了瑕疵,加之太爱表现,言谈举止屡屡桀骜,慢慢地,越来越惹人反感。
职场不看自然属性,只强调社会属性。
上司不是老师,有权利用你,没义务教你,更没必要包容你,于是有了众目睽睽下的教训、劈头盖脸的责骂。
他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碰运气投简历才进的这家cbd大公司,除了唯唯诺诺陪笑脸,别无他法哪有资本随便跳槽,哪来那么好的运气再找到这么好的公司
除了上司,冷眼瞧他的还有那些资深的同事。
越高大的写字楼越恪守丛林法则,越人多的办公室越乐意公推出一个负面典型:仿佛只要有了一个职场低级生物来垫底,就可以给其他人多出一点儿缓冲地带,就可以让自己免于跌到食物链的底端,乃至多出许多安全感。
除此之外,一个公认的职场低级生物的出现,亦大利于众人找共同话题这里是职场,当着同事的面议论领导是大忌,而骂他却是最安全的,且颇有点儿拉近距离党同伐异的功效。
总之,在同事们的口中,他成了个身高一米群cbd民工充足的俯视空间。
职场花瓶没多少尊严,背后有非议,当面自然有奚落。
cbd的同事损人是不带脏字的,带也是带英文,一边微笑,一边从牙缝里弹出几个短句,那些单词单独听起来皆无伤大雅,组合在一起时,却好比一口浓痰吐在脸上。
躲不开的,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