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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帆文学网 > 金瓶梅词话 > 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蓝田种玉来。”

四月初备辨十六盘羹果茶饼,一付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一条玛瑙带、一付玎珰七事、金镯银钏之类、两件大红宫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三十两礼钱,其余布绢棉花,共约二十余抬。两个媒人跟随,廊吏何不违押担,到西门庆家下了茶。十五日,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着,但是他房中之物,尽数都交他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他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那张螺钿床,陪了他。玉楼交兰香跟他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勾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到晚夕,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铁落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孟玉楼。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瑙带、玎珰七事;下着柳黄百花裙,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他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门,请大姨送亲。穿大红妆花袍儿、翠蓝裙,满头珠翠,坐大轿,送到知县衙里来。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的;也有说歹的。说好者:“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交各人前进来,甚有张主。”有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戮说道:“此是西门庆家第三个小老婆,如今嫁人,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铺陈床帐停当,留坐酒席来家。李衙内将薛嫂儿、陶妈妈叫到根前,每人五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至晚,两个成亲,极尽鱼水之欢,曲尽于飞之乐。到次日,吴月娘这边,送茶完饭。杨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县中。衙内这边下回书,话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乐人妓女,动鼓乐扮演戏文。吴月娘那日亦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衙中做三日赴席,在后厅吃酒。知县奶奶出来陪待。月娘回家,因见席上花攒锦簇,归到家中,进入后边院落,见静悄悄,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热闹;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姊妹们都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劝止,住了眼泪。正是:

“平生心事无人识,只有穿窗皓月知。”

这里月娘忧闷不题。都说李衙内和玉楼两个,女貌郎才,如鱼似水。正合着油瓶盖上,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端详玉楼容貌,观之不足,看之有余,越看越爱。又见带了两个从嫁丫鬟,一个兰香,年十个小鸾,年十五岁,俱有颜色。心中欢喜没人脚处。有诗为证:

“堪夸女貌与郎才,天合姻缘礼所该;

十二巫山云雨会,两情愿保百年偕。”

原来衙内房中先头娘子丢了一个大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专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头上打着盘头揸髻,用手帕苫盖。周围勒销金箍儿,假充作髟狄髻。又插着些铜钗蜡片、败叶残花。耳朵上带双甜瓜坠子,身上穿一套前露殿月后露衤戏怪绿乔红的裙袄。在人前好似披荷叶老鼠。脚上穿着双里外油刘海笑拨舡样四个眼的剪绒鞋,约尺二长。脸上搽着一面铅粉,东一块白,西一块红,好似青冬瓜一般。在人跟前轻声浪颡,做势拿班。衙内未娶玉楼来时,他便逐日顿羹顿饭,殷勤扶侍;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何等精神。自从娶过玉楼来,见衙内日逐和他床上睡,如胶似漆般打热,把他不去揪采。这丫头就有些使性儿起来。一日,衙内在书房中看书,这玉簪儿在厨下顿热了一盏好果仁炮茶,双手用盘儿托来。到书房里面,笑嘻嘻掀开帘儿,送与衙内。不想衙内看了一回书,搭伏定书卓,就睡着了。这玉簪儿叫道:“爹,谁似奴疼你,顿了这盏好茶儿与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怎不交他那小大姐送盏茶来与你吃”因见衙内打盹,在根前只顾叫不应。说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打睡磕睡起来吃茶”叫衙内醒了,看见是他,喝道:“怪碜奴才把茶放下,与我过一边里去。”这玉簪儿便脸羞红了,使性子把茶丢在卓上。出来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辰送盏茶儿来你吃,倒喓喝罢我常言:丑是家中宝,可喜惹烦恼我丑,你当初瞎了眼,谁教你要我来家的值我的那大精毛皮”簏被衙内听见,赶上尽力踢了两靴脚。这玉簪儿登时把那付奴脸,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脸了,也不顿茶造饭了,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无人处,一个屁股就同在玉楼床上坐,玉楼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五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着你爹叫,你每日跟逐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听堵歌,老娘拿煤锹子请你”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他,他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分付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罢。”他又气不愤,使性谤气,牵家打活,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碓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你娘儿们占了罢,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了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使的人也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斋时纔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散开了一撵撵到我明间,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铺。再不得尝着俺爹那件东西儿甚么滋味儿正也没声处诉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会那等大厮不道乔张致,呼张唤李,谁是你买到的,属你管辖”不识那玉楼在房中听见,气得发昏,连套手战,只是不敢声言对衙内说。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分付他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交兰香热水罢,休要使他。”衙内不从,说道:“我偏使他,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洗澡,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借于飞之乐,心中正没好气。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烧上一锅滚水,口内喃喃吶吶说道:“也没见这浪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无过也只是个浪精毛皮,没三日不拿水洗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门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靸着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拦阻住,说道:“随他骂罢,你好惹气只怕热身子出去,风试着你,倒值了多的”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他,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他头发,拖踏在地下,轮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有二三十下在身。打的这丫头急了,跪在地下,告说:“爹,你休打我,我有句话儿和你说。”衙内骂:“贼奴才,你说”有山坡羊为证:

“告爹行,停嗔息怒,你细细儿听奴分诉。当初你将八两银子财礼钱,娶我当家理纪,管着些油盐酱醋。你吃了饭吃茶,只在我手里抹布。没了俺娘,你也把我升为个署府。咱两个同铺同床,何等的顽耍奴案家伏业,纔把这活来做。谁承望你哄我,说不娶了。今日又起这个毛心儿里来呵,把往日恩情,弄得半星儿也无叫了声爹,你忒心毒我如今不在你家了,情愿嫁上个姐夫”

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了几下。玉楼劝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即时叫将媒人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变卖银子来交,不在话下。正是: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有诗为证: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多嫌闻者唾,只为人前口嘴多。”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