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成尘。”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打了经济,赶离出门去了。越发忧上加忧,闷上加闷。一日,月娘听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去叫王婆子来。那王婆自从他儿子王潮儿,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车的一百两银子来家,得其发迹,也不卖茶了。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房来。听见西门庆宅里叫他,连忙穿衣就走。到路上问玳安说:“我的哥哥,几时没见你,又早笼起头去了。有了媳妇儿不曾”玳安道:“还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没了,你家谁人请我做甚么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领他出来嫁人。”王婆子道:“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原守不住。只当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碜儿来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么”他姓陈,名唤陈经济。”王婆子道:“想着去年,我为何老九的事,去央烦你爹,到内宅,你爹不在。贼淫妇他就没留我房里坐坐儿,折针也迸不出个来只叫丫头倒了一锺清茶我吃了,出来了。我只道千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也还出来好个狼家子淫妇休说我是你个学生,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世人进去,也不该那等大意”玳安道:“为他和俺姐夫在家里殴作攘乱,昨日差些儿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俺姐夫已是打发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领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轿儿来,少不得还叫顶轿子。他也有个箱笼来这里,少不的也与他个箱子儿。”玳安道:“这个少不的暗俺大娘他有个处。”两个说话中间,到与西门庆门首。进入月娘房里,道了万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悉把潘金莲如此这般上项,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人去是是非者。一客不烦二主,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教他乞自在饭去罢。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丢了许多钱底那话儿,就打他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教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或害离了门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罢。又一件,他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的与他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他一个,轿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的顾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乞人笑话”月娘不言语了。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纔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呢。”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瑼钻窟礲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白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缘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弹。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罗,谁吃饭,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哉那个长捋席篾儿支着眼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攒,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
“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牢话岁寒”
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得后边来,一把锁把他房门锁了。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悄瞒着月娘,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人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蓬,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姊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轿子,在大门首。”王婆又早顾人把箱笼卓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纔回。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都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间,晚夕同他一处睡。他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来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着床子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炕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鬬叶儿下棋。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他。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的王婆子睡着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子上,和王潮儿两个干。摇的床子一片响声,被王婆子醒来听见,问:“那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的老鼠响。”王婆子睡梦中,喃喃吶吶,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听见动弹,摇的床子格支支响。王婆又问:“那里响”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钻在坑洞底下嚼的响。”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嚼耗子,方纔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几句双关,说得这老鼠好:
“你身驱儿小胆儿大,嘴儿尖忒泼皮。见了人藏藏躲躲,耳边厢叫叫唧唧,搅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伦,偏好钻穴隙。更有一庄儿不老实,到底改不了偷馋抹嘴”
有日,陈经济打听得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子家聘嫁。提着两吊铜钱,走到王婆子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下的粪。这经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经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经济揭起眼纱,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么人”那经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非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来此处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经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他家大娘子分付将来,不教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经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则个。”那婆子于是收了他簪子和钱,分付:“你进去见他,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所许那一两头银子,明日就送来与家。”于是掀帘放经济进里间。妇人正坐在炕边纳鞋,看见经济,放下鞋扇,会在一处,埋怨经济:“你好人儿,弄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稍,没下稍,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不见,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儿的,拆散开,你东我西,皆因是为谁来”说着,扯住经济,只顾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经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割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又打听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时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妇人道:“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他”经济道:“如何要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家爹为他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成不的。”经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看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般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张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转些儿罢”婆子道:“休说五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潮洲贩綢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见在提刑院掌刑,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拿着两封银子来兑,还成不的,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当下一阵走出街上,大喓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这经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了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耐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经济道:“我雇上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的说明白着。”经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说毕,经济作辞出门,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头口,上东京取银子去了。此这去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