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锦衣武略将军西门大官人之灵:伏以人生在世,如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你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风灯;极品高官,缘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裘,总是尘劳之费。妻奴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空榜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中被儿女争夺;绫锦千厢,死后无寸丝之分。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三寸气断去弗廴回,改头换面无遍数。”诗曰:
“人生最苦是无常,个个临终手脚忙,地水火风相逼迫,精神魂魄各飞扬;
生前不解寻活路,死后知他去那厢,
一切万般将不去,赤条条的见阎王。”
朗僧官念毕偈文,陈经济摔破纸盆,棺材起身,合家大小孝眷,放声号哭动天。吴月娘坐魂轿,后面众堂客上轿,都围随材走,径出南门外五里原祖茔安厝。陈经济备了一匹尺头,请云指挥点了神主,阴阳徐先生下了葬。众孝眷掩土毕,山头祭卓,可怜通不上几家。只是吴大舅、乔大户、何千户、沈姨夫、韩姨夫与众伙计五六处而已。吴道官还留下十二众道童回灵,安于上房明间正寝。大小安灵,阴阳洒扫已毕,打发众亲戚出门。吴月娘等,不免伴夫灵守孝。一日暖了墓回来,答应班上排军节级,各都告辞回衙门去了。西门庆五七,月娘请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十二众尼僧,在家诵经礼忏,超度夫主生天。吴大妗子并吴舜臣媳妇,都在家中相伴。原来出殡之时,李桂卿、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没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这李娇儿听记在心,过了西门庆五七之后,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扌塞在腰里,转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分付门上平安,不许李铭来往。这花娘恼羞变成怒,正寻不着这个由头儿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他,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嚷大闹,拍着西门庆灵床子,哭哭啼啼,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鬟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他归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头面,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着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饰,厢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他元宵、绣春两个丫鬟去。李娇儿一心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他,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去了。
看官听说: 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些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迎新,见钱眼开,自然之理未到家中,挝打揪挦,燃香烧剪,走死哭嫁,娶到家,改志从良。饶君千般贴恋,万种牢笼,还销不住他心猿意马。不是活时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闹离门。不拘几时,还吃旧锅粥去了正是:
“蛇入洞中曲性在,鸟出笼轻便飞腾。”
有诗为证:
“堪叹烟花不久长,洞房夜夜换新郎,
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造就百般娇艳态,生成一片假心肠,
饶君总有牢笼计,难保临时思故乡。”
月娘于是打发李娇儿出门,大哭了一场,众人都在旁劝解。潘金莲道:“姐姐罢,休烦恼了常言道:娶淫妇,养海青;食水不到想海东这个都是他当初干的营生,今日教大姐姐这等惹气”家中正乱着,忽有平儿来报:“巡盐蔡老爹来了,在厅上坐着哩。我说家老爹没了。他问没了几时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过了五七。他问有灵没灵我回有灵在后边供养着哩。他要来灵前拜拜,我来对娘说。”月娘分付:“教你姐夫出去见他。”不一时陈经济穿上孝衣,出去拜见了蔡御史。良久后边收拾停当,请蔡御史进来西门庆灵前参拜了。月娘穿着一身重孝,出来回礼。再不教一言,就让月娘:“夫人请回房。”因问经济说道:“我昔时曾在府相扰,今差满回京去,敬来拜谢拜谢,不期作了人故”便问:“甚么病来”陈经济道:“是个痰火之疾。”蔡御史道:“可伤,可伤”即唤家人上来,取出两匹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鮝,四罐蜜饯,说道:“这些微礼,权作奠仪罢”又拿出五十两一封银子来:“这个是我向日曾貣过老先生些厚惠,今积了些俸资奉偿,以全始终之交。”分付:“大官,交进房去。”经济道:“老爹忒多计较了”月娘说:“请老爹前厅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来,我吃一锺就是了。”左右须臾拿茶上来,蔡御史吃了,扬长起身上轿去了。月娘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切想有他在时,似这样官员来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着脚子,空有家私,眼看着就无人陪侍。正是:
“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
有诗为证:
“静掩重门春日长,为谁展转怨流光;
更怜无爪秋波眼,默地怀人泪两行。”
话说李娇儿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儿。就拿着五两银子,来请他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伯爵应瞒着。使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日念、孙寡嘴依旧领着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不在话下。伯爵、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出了五千两,做了东平府古器这批钱粮,逐日宝鞍大马,在院中摇摆。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千两金银,上东京寻了枢密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大尉说,要讨刑所西门庆这个缺,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说:“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的极标致,上画儿般人材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折牌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识字,一笔好写,弹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的还乔”说的这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得就要了他。便问道:“莫非是当初的卖炊饼武大郎的妻子么”伯爵道:“就是他。被他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张二官道:“累你打听着,待有嫁人的声口,你来对我说,等我娶了罢。”伯爵道:“我身子里有个人在他家做家人,名来爵儿,等我对他说,若有出嫁声口,就来报你知道。难得你若娶过教这个人来家,也强如娶过唱的当时有西门庆在,为娶他,也费了许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说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今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我只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春心;你都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见他家豪富,希图衣食,便竭力承奉,称功诵德;或肯撒漫使用,说是疏财仗义慷慨丈夫。胁肩谄笑,献子出妻,无所不至。一见那门庭冷落,便唇讥腹诽,说他外务,不肯成家立业;祖宗不肖,有此败儿就是平日深恩,视如陌路。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有诗为证:
“昔年意气似金兰,百计趋承不等闲;
今日西门身死后,纷纷谋妾伴入眠。”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