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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断幽情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分付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扌歪在床炕上眠床了。王经在卓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抓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我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了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两人抱头放声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都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书斋,正当卓午,追思起,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

“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

有诗为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

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辰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进书房。上穿黑青回纹锦对衿衫儿,泥金眉子,一溜扌寨五道金,三川钮扣儿。下着纱裙,内衬潞綢裙,羊皮金滚边。面前垂一双合欢鲛绡鸂鶒带,下边尖尖趫趫,锦红膝裤,下显一对金莲。头上宝髻云鬟,打扮如粉妆玉琢。耳边带着青宝石坠子。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扌歪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口中磕瓜子儿。因问西门庆:“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我控着头睡来。”妇人道:“倒只相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因问:“我和你说正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金莲道:“你问必有个缘故。上面他穿两套遍地金段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綢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段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纔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涕喷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相俺多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显念,此是想的你这心里胡油油的”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一面把磕了的瓜子仁儿,满口哺与西门庆吃。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輒起,搂他在床上坐。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教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呜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鬓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美处,忽听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着。”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这伯爵便走松墙傍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着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不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日又桶出个孩儿来但是人家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陆续看他叫老娘去。打紧应宝又不在家,俺家兄使了他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着灯笼,叫了巷口儿上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材,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人家。”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每有钱的人家;家道又有钱,又有若大前程官职,生个儿子上来,锦上添花,便喜欢。俺如今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搅。自这两日,媒巴劫的魂也没了应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中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姐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子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计奈何,把他一根银插儿与了老娘,发落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往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都打发来,好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材,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嘟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一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勾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勾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勾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下敢嗔数儿,随哥尊意便了。”那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好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分付:“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去不多时,拿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多拿了使去,省的我又拆开他。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定,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来,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眼。”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相你娘那样哩”不说两个在书房中说话。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西门庆把玳安往返的事告说了一遍:“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了,只认十两烧理钱,罚了杖罪,没事了。”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希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每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这里说话。且说月娘在上房,拿银子与王经出来,只见孟玉楼走入房来,说他兄弟孟锐,在韩姨夫那里,如今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爹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爹说声儿。”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倒请的好他爹乔通送帖儿来,等着问他爹去,就讨他个话儿,到明日咱每好收拾了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故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说:哕,我就忘了和他说。一回,应二来了,我就出来了。谁得久停久住,和他说话来帖子还袖在袖子里,教我说脆帮根儿咬早是没甚紧勾当,教人只顾等着。你原来恁个没尾八行货子,不知在前头干甚么营生,那半日纔进来恰好还不曾说,乞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起身往川广去也,在那边屋里坐着哩。”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西门庆悉把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借助几两银子使罢了。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纔见这个儿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的送些粥米儿与他。”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有眼儿,莫非别些儿”一面使来安下边请孟二舅来。不一时,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分付小厮后边看菜儿,于是放卓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锺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经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每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等库来,西门庆委付陈经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替他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布。”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哩。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多要去哩。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着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西门庆道:“别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伯爵佯长笑的去了。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火,走到李瓶儿房里。陈经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多送疏。道家是宝肃昭成真君像,佛家是冥府第六殿变成大王。门外花大舅家,送了一盒担食,十分冥纸。吴大舅子家也是如此。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后边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布,抬出库去,教经济看着大门首焚化,不在话下。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